我是落花生女儿6:生活又有了变动,是飞机掉下来砸了妈妈的饭碗
发布时间:2025-10-10 08:57 浏览量:22
我在香港上的是英制十年一贯的学校。回到内地上小学,该插哪一级?妈妈说该插六年级。可是附近只有倜哥上的这所小学,而且还没有办六年级,五年级就是最高班。妈妈说,那就上五年级吧,还可以和倜哥一起念书。我已经一年多没上学了,现在不论上几年级,我都乐意去。大人们给办好了手续,下一个周一,我就跟着倜哥上学了。
走过田埂,走上沙石公路,约二里,路边一个大铁拱架子,牌子上面写着"粤汉铁路衡阳扶轮小学桐家垅分校"。进去是条小土路,走约50米就是个陡坡,这才看见学校原来在两座土山的狭窄山沟底下。整个学校建成三台,上面是四、五年级,中间是低年级、老师办公室和宿舍,下面是个土坪,是学生集合的操场。土坪台下是个水塘,是这条山沟的最低点。
学校在周一早上都要集会,纪念孙中山,叫"纪念周"。我们集合在土坪上,先唱升旗歌,立正,升旗。再向后转,面对上面教室外的宽房廊,那里挂着总理遗像。先唱国歌,再三鞠躬,之后集体背诵《总理遗嘱》,还要默哀三分钟。之后,老师讲话。跟香港圣司提反女校的集会读经、唱赞美诗、祷告有点儿相似。我更喜欢纪念周,因为这是我们中国的,可就是国歌不大懂,为什么"紫耳朵是为民先锋"?谁的耳朵能是紫的?"树叶飞谢主义是从",这么说这主义和秋天有关系了?(注:其实是"咨尔多士,为民先锋""夙夜匪懈,主义是从"。)心存疑惑也不求甚解,倒是下午放学降旗后唱的"放学歌"句句明白。"今日事今日毕,老师再会,同学再会",排着队走上坡出校门,挺有意思。
老师上课讲的是湖南话,这我都懂,因为婆婆一直讲的湖南话。同学们多半是铁路员工子弟,各省人都有,讲的是普通话。所以,一上午的工夫,我就融入了这个班级集体,自以为和同学们一样,挺得意的,不料,下午就显出差距了。
下午写大字,老师转到我桌旁,一看,就罚我起立,用手指叩着我的桌子,生气地问我:"你为什么要写成这样?"我一下没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说:"我没要写成这样,我就是写成这样……"也说不清楚。幸而倜哥站起来救了我,他说:"老师,她写字就是这样。"又补充说:"她才从香港回来,那里人不练字。"老师让倜哥坐下,又向我核实了一番:"你既然从香港回来,那你学过英文了吧?"我答应"是",她说:"你把英文字母给我背一遍。"这太容易了,我背得很快,她才信了,让我好好练字,还说:"像你写这样的字,要考学校,人家拿你的卷子看都不看就扔一边去了。"我坐下前后左右一看,同学们写的都和字帖差不多,我写的真是太难看了。后来知道,湖南人最注重书法,甚至和人格相关联。以后,我还真是用心去写了,到底也没写出好看的字来,只好写大点儿,写工整一点儿,以免被人不看就扔掉。抗日战争时期,铅笔都很少,钢笔简直是奢侈品,写字完全是毛笔,做算术都用毛笔。那时,书和本子都是毛边纸的,也吃不住硬笔。我想,这也是他们毛笔字写得好的一个原因吧。
我在香港只会唱一个《义勇军进行曲》,到这里可谓大开耳音,同学们唱的抗日歌曲我听都没听过。听到"我们生长在这里,每一寸土地都是我们自己的。无论谁要强占去,我们就和他拼到底",心情特别激动,听到"爹娘啊,什么时候才能欢聚在一堂",不免眼泪盈眶。他们唱《大刀进行曲》,我积聚能量跟着喊那声"杀"!由于大家经常唱,也听会了。老师在音乐课上还教《五月的鲜花》《石榴花》《地狱天堂》《你这个坏东西》等,也教些抒情歌曲,比如黄自的《踏雪寻梅》之类!可大家还是更爱唱抗日歌,觉得唱起来特别有劲儿。倜哥的歌唱得好,而且还会用谱子唱,我也跟他学了不少。
我入学不久,为庆祝1943年元旦、春节,老师就叫我和另一女同学两人排练一个小歌舞。歌我学会了,可舞姿太僵硬,害得那位同学老得陪我重复练,她都生气了。其实我也苦不堪言。还剩一个星期就要到校本部会演了,老师看看实在没指望,临时换上了善表演的汪玉娇同学,人家排一遍就通过了,我才如释重负。自此,老师知道了我的艺术"才能"。寒假后,可能是要和校本部较劲儿,老师给我们五年级排了一部多幕歌剧《草原之歌》,其中好几首歌是脍炙人口的。"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流传至今,班上除了我,几乎人人都派了角色。汪玉娇演女主角阿依莎,姓沈的一位男同学演流浪青年,他皮肤虽黑,但嗓子特亮,上场一曲"走不尽的平原,望不到的天边"肯定能博个满堂彩,倜哥演一个牧民。我只参加落幕前的大合唱《看醒狮怒吼》。时间紧,大家又是初次演这么大的歌剧,老师也着急,排练中挨打挨骂是少不了的,连聪明的汪玉娇都哭过好几回。当时,我暗自庆幸,若没有双人歌舞的亮底,今天我必成为挨打的第一名了。
4月4日儿童节一早,我们全班背着服装,拿着道具,步行十来里到了校本部。歌剧排为压轴戏。我们都没心思去看校本部众多的节目,攒着劲儿准备自己的演出。老师派我在后台管服装。我知道这些皮袍子都是贵重物品,都是向同学的家长们借的,其中也有五娘家的,所以我管得很尽心,没有损坏也没有弄脏。演出没出错,大获成功。老师很高兴,夸了大家,也夸了我。全班人顶着星星月亮回家,一路上充满了自豪感,特别体会到团结一致、集体努力的快乐。
转眼到了暑假,橱姐、悫哥和我哥哥都回五马归槽了,家里热闹了许多。五娘家的长工郭师傅得多做饭菜,女佣杨妈得多洗衣服,就五娘并不需要多费心费神。因为15岁的橱姐像个小大人似的,把我们这四个弟妹管得比五娘还严。这时,妈妈的工作忽然有了变动,由教育厅派到永兴县的省立第三中学当校长去了。她把三中的事情安排好,就匆匆地回来接我们,除了倜哥,五娘不让他去住校,我们四个都跟着走了。
坐一段火车,再坐一段木炭汽车,就到了永兴县城。永兴县城只一条石板街,省立三中在街东头,附属小学就在三中东边,操场相通,附小也走三中大门出入。开学在即,学生们都陆续来了,各就各位。我被领到附小交给了小学部主任,妈妈就赶快走了。主任给我出了个作文题,算是转学考试,之后帮我抱了铺盖,送我到了女生宿舍。女生住校的总共才十来个人,住在一间房里。
我在香港时就盼着住校,现在实现了,特别高兴。住校的生活很有规律,早上打铃起床,把被子叠成方块,拿上脸盆去厨房舀水,一边洗漱,一边看大师傅造饭。湖南人一天三顿都吃干米饭,把煮得七八成熟的米用大笊篱捞到木饭甑里,剩下白稠稠的米汤舀到桶里提去喂猪,换上清水蒸甑子里的饭。在五马归槽,郭师傅每早都在稀饭上撇一碗米汤,放凉就和凉粉一般,留给倜哥中午吃。我也想要,五娘说只能撇出一碗,没有我的。那是我初次感到我是寄住在别人家。现在眼见这么多米汤,真想要上一碗。可是同学们都对此无动于衷,我也没敢开口,怕人家说我是校长女儿,闹特殊。这是妈妈嘱咐过的。早饭后,走读的同学们都来了,升旗早操,上课下课,直到降旗放学都和扶轮小学一样。到晚饭间有一段自由活动时间,走读的同学有的也不回家,我们在操场尽情地玩。除了把秋千荡得很高,我还学会了抽陀螺和趴在地上弹玻璃球,往往弄得满身尘土,蓬头垢面。晚饭后大家围坐在饭桌旁,就着桐油灯上晚自习。到了时间,集合点名,排队回宿舍睡觉。头一个月妈妈让我随老师的小灶吃饭,因为老师不都是湖南人,菜里不放辣椒,而且营养也好一点儿。可是老师们总往我碗里夹她们自制的"美味",辣得我眼泪直流,又不敢拒绝,只好囫囵吞下,居然把舌头锻炼出来了。第二个月我就和同学们一起吃大甑子饭。糙米饭是红的,菜里辣椒也是红的,饭量大增,和同学们也更融洽了。
有一天半夜,我忽然要拉肚子,没有了手纸,又舍不得撕本子。摸到楼下,大门是用大杠子顶着的,我搬不动,开了西边跨院厕所的小门,从院墙和房子的窄缝中走出去,跑到中学部去敲妈妈的窗户。中学部的生活区用的是早年间的一所大书院,大门两边有两只大石狮子,朦胧中像是两个大人坐在那里,把我吓了一大跳。妈妈还以为出了什么要紧的事,原来只为没有手纸。我坐在她房间的马桶上,听她好一通批评。
第二天早上回小学,同学们都笑我。不过她们都佩服我胆大,后来连男同学都知道我不怕走黑路了。自此,晚自习时趁老师不在,他们就来求我去厨房偷东西出来吃,还说就是被捉住,也不会把校长的女儿怎么样。我还有这种豁免权,不禁得意起来。再者,我也想找点儿东西吃。厨房的地理是熟悉的,若摸到萝卜或凉薯之类,就算丰收了。男生住校的有三十来人,每人也只能分到一点点。醉翁之意也不全在酒,偷点儿吃的大家高兴,也不瞌睡了。有一次,我摸来几个腌萝卜,一吃,哇呀,咸得发苦!一会儿老师过来查自习,大家只好把萝卜握在手心,老师也没注意到这晚学生们怎么都攥着拳头。点过名,走到狭窄的楼梯上,大家把咸萝卜都扔到下面的房顶上了。后来,一定是大师傅有所觉察,再摸不到能吃的东西,这项活动也就告终了。
元旦前我们班还排了一部歌剧,是中学的宋之秋老师和文化馆的郑馆长给教导的。剧名忘了,内容是解救一个被日本人掳去的小女孩儿。宋老师自己演那日本人,我们班个子顶小的谷安鸾同学演那小女孩儿,是主角。我和同学们参加集体歌舞。记得有一段歌词是"亲爱的小妹妹到我这里来,受苦的小妹妹到我这里来,这里是另外的世界,抗日的大课堂。工人在厂里做工,农人在田庄……"也不懂究竟是什么意思,只跟着唱呀练呀!到正式演出时,有一段灯笼舞,台上黑了灯,我那灯笼还灭了,只好举着黑灯笼一起做动作。好在黑着灯,妈妈在台下也没看出是我的灯笼灭了,还说我们演得不错。自此,我们和郑馆长也熟悉了。他是个小伙子,长得挺帅,也风趣,爱孩子。星期日,我和哥哥就去文化馆玩。
在永兴,我还认识了刘娘,刘娘名兰畦,是妈妈中学的同班同学。大学里,她学的是教育系,我妈妈是数学系。抗战爆发后,刘娘将一双儿女交给外婆和舅妈,只身到了抗日后方,在湖南教书。妈妈接任省立三中校长后,就倚靠刘娘,组成了领导班子,刘娘当训育主任。她的一位叫沈志强的朋友,任教务主任,都志同道合。刘娘和我妈妈住一间宿舍,对我和哥哥都很关爱。我感觉刘娘还特公平,不像妈妈总偏袒哥哥,我有什么不对的,刘娘也耐心地和蔼地批评我,让我特别心服。我很爱刘娘,在她身边快乐而幸福。
不久,生活又有了变动。这次,是飞机惹出来的祸。
那是个星期日的下午,我跟刘娘在中学教师食堂吃晚饭。小学的食堂,星期日同学都回家了,照例要停一天。中学教师食堂星期日还会改善伙食,所以拿上刘娘的花瓷碗跟她去吃"客饭"也是我的一乐。正吃饭间,就听见飞机低飞的嗡嗡声,邻近的郴州有机场,飞机声是常听得见的,但这次特别,声音大得震耳。还没容得大家反应清楚,就轰隆一响,地都震动了。刘娘和老师们都立即跑出去,看是怎么回事儿。我也想跟去,可又舍不得饭菜,三口两口吃完,就听到中学生们在喊:"飞机掉在河滩了!""拿上脸盆救火!"我也跟着奔跑的人群到了城外不远的河边。只见河中间的沙滩上,两架飞机在熊熊燃烧。虽然是冬天了,可湘南并不冷,我也挽上裤腿蹚了过去。三中的学生们个个奋勇救火。还有维持秩序的,不让我这小孩儿靠近。天渐渐黑下来,只见火光映着攒动的人群,分辨出是三中的老师们在指挥着学生们。还看见一个戴着礼帽、不停地挥动文明棍的男人和我一同"观战",人们说那是县长。最后,我又跟着人群回到了学校。
第二天,竟然没有上课。我正向同学们讲昨晚的见闻,妈妈差人来喊我去,让我找上一个同学,再摘点儿花草,随她去医院看望那两个迫降的美国飞行员。我赶快叫上我的好朋友李琼安。到了医院,只见那两个美国兵睡在床上,伤并不重。我走近前说了句" How do you do , wish you health ",就把花草放在他们床头,甚至都没看看他俩长什么模样就跑了出来,带着李琼安蹚水去看劫余的飞机了。李琼安拾了块很厚的碎玻璃,视为宝物。那机身原来是三夹板做的,烧得只剩下个铁架子。中午,哥哥愤愤地说我:"那两个混账一定是喝醉酒迷了航,把飞机撞坏,回去准得受处分,你还去给他送花!"我回嘴说:"是妈妈让去的。"妈妈也打圆场说:"不管怎样,也是盟军嘛!"可是我感觉到中学的气氛不对,好像人人都很气愤。我先还以为都是冲着我的,后来才知道是昨夜县长在火场瞎指挥,拿文明棍打了三中的老师。学生们上去夺了县长的文明棍,七嘴八舌地训斥了县长。县长第二天上午就到学校来,让查出昨夜夺他棍子训斥他的学生,予以处分。妈妈和刘娘拒绝了,反而表扬了救火的师生。县长愤然走了,扬言学校包庇"不良分子"(共产党),决不甘休。师生们得知,义愤填膺,酝酿着学潮。我不清楚妈妈和刘娘是怎样紧张地做工作的,学潮是没闹起来,但又出了一件事。
学校的生活区和教学区跨在永兴县唯一的那条石板路两边,中间架有一座木头过街天桥。县长说他走过天桥下面时,有学生向他扔石头,砸到了他的阳物,致使他受伤卧床。妈妈和刘娘去看望过,认为气色很好。学校军训课的王教官却说确实是被砸肿了,挺严重的,他看到伤了。我听见妈妈和刘娘在讨论这件事:首先,从天桥上朝下扔石头,顶多砸到头或肩膀,怎么可能砸到下身?其次,他知道妈妈和刘娘都是单身妇女,不可能去验他的"伤",纯粹是讹诈。这王教官原是县党部派到学校来主持三青团的,妈妈和刘娘来后主张学校不参与党团活动,取消了三青团部,王团长改做军训课的教官了。这事的实质是爱国的民主知识分子与法西斯的国民党的斗争,不过那时妈妈和刘娘在政治上都比较天真幼稚,没能有深刻的认识。
过了一两天,王教官看妈妈没被县长的伤讹住,就开始放风,说永兴是共产党的老窝子,矿上就闹过工潮,现在闹到学校来了,学生们唱的歌、演的戏都有问题,还指名说沈教务主任的弟弟,才二十岁出头的沈垚老师就是赤色分子。沈教务主任吓得晚上到我妈妈房里大哭,连声说:"周校长、刘主任,救救我弟弟。"我妈妈劝他让沈垚快走。就这样,沈垚连夜逃到广西去了,撇下他17岁的未婚妻、图书管理员况德坤。我姐周莼章当时也在学校做实验室管理员,和况德坤住一间宿舍,我常去,管她叫"况"。沈垚逃走后,"况"天天都泪汪汪地倚在窗台上,写了密密麻麻上百个"沈垚"。我还拿她取笑,不懂得她的痛苦和担心。
转眼,学期就结束了,妈妈和刘娘都被撤职。妈妈的罪名是"治校无方",刘娘的是"训导乖张"。因为五姑爹常拿这八个字来和妈妈、刘娘开玩笑,我也就知道了。其实还是教育厅长、国民党元老朱经农力保,才没有把妈妈和刘娘当共产党"查办"。若是"查办",关进监牢,性命都难保了。和我妈妈关系好的一些教职员也都纷纷辞职离去。郑馆长也走了,后来在重庆街头碰见,他一身军装,参加了青年军到过缅甸。春节后,新任校长来办了移交手续,妈妈带了我和哥哥又回到衡阳五娘家。不久,刘娘也来了。她们二人已不宜在湖南教育界谋职,暂时失业在家。
离开仅一学期,我又回到了扶轮小学,还是和倜哥一块儿去,一块儿回来。老师、同学也都是熟面孔,似乎没什么变化,可家里却事故颇多。先是哥哥出麻疹,继而转成肺炎,发高烧,呼吸急促。妈妈和刘娘日夜守着他,他还老问妈妈他是不是快要死了,吓得妈妈更不敢离开他一刻。接着倜哥也出麻疹。五娘全心照顾他。第三个是我,第四个是杨妈的小毛头。其实,毛头已经出过麻疹,这回又感染发病,真是祸不单行。杨妈也就顾不上做家务事了。我颇有自知之明,默默地躺着,忍着高烧的痛苦,只有栖姐偶尔来看我,给我拿点儿水喝,还顺带表扬我几句,心里得到十分的安慰。他们从城里还请来了医生给哥哥诊病,哥哥吃了他的药水没明显好转,还是妈妈自己用从香港带回来的"兜安氏"药膏给哥哥敷胸部,才慢慢好起来。家里总算没病人了,但我们还不准出门,饭也送下来,一人一份,多了不给。病愈的人往往食欲特别好,可是五娘说病愈的人体质还弱,消化力差,不宜多吃。两三天下来,倜哥就哭开了,哥哥就喊开了。妈妈说,湖南有"背冤单"的乡俗,相当于游行请愿。哥哥就找了两张大纸,上面写上"我要吃饱饭"几个大字,贴在自己和倜哥的背上,二人在各房间"游行"。我能忍饿,笑着看这一个呼口号、一个流眼泪的难兄难弟。大家都笑,就五娘生气。又过了几天,我们能正常吃饭了,我和倜哥又去上学,哥哥还休养辍学在家。悫哥和俪姐也没再去永兴的三中,就在衡阳上学。
不久学校搞了一次统考。因为粤铁路所有的扶轮小学要集中到韶关去进行毕业会考,衡阳就来了个摸底测验,算术我考了90分,是全班第一。本来我可以考100分的,可是移项那部分老师没教过,我想了一下,还是老实稳妥,就没发挥想象力和创造力。回家一说,妈妈说我太死脑筋。虽然差了10分,得了个教训,但还是在全校大会上受到表扬,上前领了一本作为奖品的本子。从前在香港,婆婆给我绣的花,我领了一个笔盒,惹得同学们不服气。这次同学们没有不服气,可是我自己觉得太笨,也没高兴起来。过了没几天,我们这桐家垅分校的六年级学生,全部并到校本部上课,以保证衡阳扶轮小学的成绩。我们全班也保证努力"冲刺",不给学校丢脸。
到校本部上课也是件新鲜事。首先,每天早上得去赶火车,就站在铁路边上,交通火车来了,就爬上去。因为没有月台,我够不着车门的,阶梯,每次都是倜哥先把我托上去,我再拽他上来。找好座位,一路看风景,火车开到东阳渡。这是个正式的车站,上满了员工,再开回衡阳站。好在校本部离衡阳站不远,出站就到校了。可是下午回去的交通车开得早,我们赶不上。降了旗放了学,我们成群结队地顺铁路走回五马归槽,一步踩一根枕木,边说边笑。有时候男孩子们还比赛看谁能在铁轨上走得远,有时候还把耳朵贴在铁轨上,听听有没有车过来。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也没觉得累。第二件新鲜事是带中午饭,校本部有厨房,给蒸热,但是要交钱。五娘说,顺便蒸蒸热没有收钱的道理。第二天,同学们都拿到热饭,就我和倜哥的饭盒被放在一边。倜哥眼泪汪汪地说声"不吃了",就伏在了课桌上。我鼓了鼓勇气,就去和厨房的人理论,最后达成协议,明天带钱来,今天的饭我自己来热。我探身到大锅里,把饭和菜一起倒下去,拿大锅铲翻了几番,得亏在赤坎有炒菜的经验,这回用上了。倜哥破涕为笑,回去五娘也称赞了我。
坐火车上学的日子没持续多久,长沙就被围了,不要说毕业会考,整个学校都要提前放假,给我们每人发了一张毛边纸油印的毕业证书。上了最后一课,大家想起都德的课文,站起来齐声喊着"抗战必胜""中国不会亡""中国万岁"!全校集合在操场上,行了降旗礼。校长在台上哽咽着说:"同学们,不管你们走到哪里,不要忘记你们是衡阳扶轮小学的学生!"台下唏嘘一片,记得我们班还慷慨激昂地高唱了一曲《毕业歌》。此情此景更使我们体会到了歌词的内容,少年们怀着"担负起天下的兴亡"的豪情,却又是悲伤地、默默地在枕木上一步步地跨着。我们回到家,也看见长辈们都在忙着收拾行李。
形势已经很紧了,报上又登载了城里千万只老鼠咬着尾巴浩浩荡荡凫过湘江,看奇观的群众上万,认为城里要临大灾了。本来就人心惶惶,这下更是火上浇油。空袭频繁,有一天晚上还进行了激烈的空战。只见炮火的红光交织,被击中的飞机冒着熊熊大火栽向地面,枪声、炮声、爆炸声和飞机撞地的轰隆震动。我惊得瞠目结舌,而哥哥、倜哥他们在拍掌欢呼。其实黑天里,也看不见是日本飞机还是我们的飞机。四娘过来说他们:"人家在拼命,你们高兴什么!"他们吓得不敢喊了。这血火交织的惨烈场面,是永不会忘记的。国民党的士兵也来到了土山包上工事里,修建那些炮位,还扛了大斧头来砍我们房子边的那一排笔直的大树。树的主人许老头儿在旁苦苦哀求,说那是他爸爸种下的,求他们给留下,几乎都要下跪了。大兵们也不理他,仍一下下地砍,那咚咚声也震动着我的心,"敌人杀来炮火疆场",当了亡国奴,什么都完了。
在我们去永兴之前,四、五姑爹还有五姑爹的朋友季先生合伙,我妈妈也入了一点儿股,集资办了一家"竞新纺织厂",厂址就在湘江堤岸上。四娘、四姑爹住到厂里,置备了一台毛巾机、两台袜子机,雇了一个工人王师傅,四娘也学着干。形势紧张后,厂房和机器也都便宜卖了,四姑爹二人也搬了回来,给每家分了一些袜子和毛巾,算是血本所归。五娘家的鸡也都杀着吃了,猪给了附近农民。我们也要启程上路了。我望着那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小菜园,挺舍不得;郭师傅想必心里更不好受;只有毛头高兴,她说可以见到她爹爹了;也许杨妈也高兴,但不表露出来,因为杨妈和毛头的爹还没结婚。
从衡阳站上了火车,坐车的人虽然很多,但还有秩序,有座位。走了半天到达桂林,出了车站,杨妈对五娘说了许多道谢的话,就领着毛头走了。五娘、四娘还有我们,和刘娘、郭师傅三家一共13个人都住进了美娘家。美娘是五姑爹的堂妹,数天前全家都逃到重庆去了,一排平房能容纳得下。房前还有一片几亩大的果园,可供我们几个玩耍撒欢,可也就是这片果园,又惹出来不少麻烦。
许燕吉(1933年1月—2014年1月13日)是民国著名学者许地山(笔名落花生)之女。1941年父亲许地山猝死于香港,这一年许燕吉只有八岁。不久日本人占领香港,母亲带着许燕吉及其哥哥逃往内地,辗转漂泊,流落于湖南、贵州等地。建国后,许燕吉考入北京农业大学畜牧系,随后在反右斗争中被隔离审查,入狱6年。期间,孩子夭折,丈夫与之离婚。1969年,她被疏散到河北一个极为艰苦的地方,为生活所迫嫁给陕西一位老农。1979年3月平反,回到南京。许燕吉是江苏省农科院副研究员,曾任南京市政协委员、台盟南京市委委员、南京市台联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