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神:妈妈

发布时间:2025-10-13 07:05  浏览量:15

别的神都住在庙堂里,住在经卷中,住在缥缈的云间。我的神,却住在人间烟火最盛的地方——她的道场,是厨房。

她的神迹,是每日拂晓即起,在砧板上奏出的那一串细密的、带着困倦的切切声。当第一缕天光还挣扎着,未能完全穿透窗棂,她已用一碗滚烫的米粥,将我的清晨熨帖得温暖而踏实。那粥,总是不烫不凉,恰合入口的温度,像她为我试过千百回冷暖的心。她记得我不爱姜丝的辛辣,却喜葱花的清香;她知道我嗜甜,却总在糖的分量上有所保留,带着一种慈爱的、关于健康的规训。这日复一日的餐饭,便是她写下的,最朴素也最虔诚的经文。我是在这烟火气里长大的信徒,肠胃与灵魂,一同被她驯养。

她的手,便是我见过的,最不像神迹的神迹。别的手,或拈花,或执剑,或书写玄奥的符咒。她的手,却是皴裂的,指节因常年浸泡于冷水而略显粗大,掌心里有操劳磨出的、洗不掉的淡淡痕迹。可就是这样一双手,能在飞针走线间,将白昼里我顽皮撕破的衣裤,修补得几乎天衣无缝;能在寒冷的冬夜,一遍遍探试我额头的温度,那掌心传来的微凉,比任何祝福都更能驱散病中的惶惑。她从不施展移山倒海的法力,她的力量,全化在了这无尽的、细碎的抚触与劳作里。

我童年时最庄严的仪式,莫过于每个夜晚临睡前的“观礼”。我躺在床上,看她在昏黄的灯下,解开发髻,让一头丰茂的长发如黑瀑般披泻下来。她执一柄木梳,不紧不慢地,从头顶梳到发梢,那姿态安详、专注,仿佛不是在梳理烦恼丝,而是在完成一桩神圣的晚课。空气里浮动着洗发膏朴素的香气,混着窗外泥土与草木的夜息。万籁俱寂,只有那梳子划过青丝的“沙沙”声,像一曲最温柔的安魂咒。在那片刻的宁静里,白日里所有的委屈、惊恐与顽皮后的疲惫,都一一被抚平。我常常就在这仪式中,心满意足地沉入黑甜乡。那时我笃信,有这尊神坐在我的床头,世间一切的妖魔鬼怪,都不敢近身。

后来,我渐渐长大,读了几年书,便生出些可笑的狂妄来。我开始觉得她唠叨,觉得她所说的“冷了要加衣”是废话,觉得她所信的“善恶有报”是老旧的迷信。我用从课本上学来的、一知半解的“科学”与“真理”,去反驳她那些源于生活经验的智慧。我声音响亮,言辞锋利,像一把刚磨好的小刀。她大多时候只是听着,不与我争辩,眼神里有一种复杂的情绪,那不是神被冒犯的愤怒,而是一种……一种看着我羽翼渐丰,既欣慰又失落的怅惘。

直到我真正离家,独自面对生活的风雨,才在一次次碰壁后恍然惊觉:原来她说的都是对的。原来“吃饱穿暖”是抵御世间寒流最坚实的铠甲;原来“与人为善”是行走江湖最管用的护身符。她那看似朴拙的哲学,才是经过生活千锤百炼的真谛。那一刻,我所谓的知识与见识,在她那如大地般厚重的智慧面前,显得如此轻飘,如此不堪一击。

如今,我的神老了。她的白发再也藏不住,像秋日清晨的霜,悄无声息地落上她的鬓角。她的动作不再利落,记性也偶有疏漏。她开始像依赖当年的我一样,依赖着现在的我,问我手机如何操作,问我远方的天气,问我一些她已听不清的新闻。角色仿佛在无声中互易,我成了那个被需要、被询问的“大人”。

可我知道,神坛从未倾颓。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着她的守护。她的神格,早已从那个无所不能的“创造者”,化身为一份永恒的、沉默的“在场”。她不再为我遮尽所有的风雨,但她站在那里,本身就是一座灯塔。无论我航行多远,闯了多少祸,经历了多少挫败,只要回头,看见那窗口熟悉的、暖黄的灯光,便知道,这人间,我尚有归处,尚有退路。

这便是我的神。她不要求香火,不念诵威严的诫命。她的教义,全写在一餐一饭、一针一线、一声叮咛、一个凝望里。她的殿堂,便是我的家。而我,愿永远是她最虔诚的信徒,用我余生的光阴,反哺她以陪伴与深情,如同她曾经给予我的那样。

妈妈就是我们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