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我帮一个走失的小男孩找到家,他妈妈给了我一份好工作
发布时间:2025-11-20 08:19 浏览量:13
我叫陈进,二十三岁。
1990年的夏天,我失业了。
我们那家半死不活的国营纺织厂,终于在第N次传言狼来了之后,真的关门大吉。
厂长在全厂大会上念着稿子,声音跟那台用了二十年的破广播喇叭一样,嘶哑,失真,透着一股子无能为力的疲惫。
我揣着几百块钱的遣散费,站在厂门口,回头看了一眼那扇锈迹斑斑的大铁门。
“国营津城第三纺织厂”几个红漆大字,在夏日毒辣的阳光下,已经斑驳得快要认不出来了。
我爹妈走得早,我初中毕业就顶了老爹的岗进了厂,以为这辈子就这么着了。
一个萝卜一个坑,端着铁饭碗,不好不坏地混到退休。
现在,碗碎了。
砸在脚面上,生疼。
和我一起被“遣散”的,还有我同宿舍的哥们儿,胖子。
胖子比我活络,他爹在区里工商所有点关系,第一时间就给他找了个去商场当保安的差事。
我呢?
我没人。
胖子拍着我的肩膀,塞给我一包“大前门”,烟屁股都让他捏扁了。
“进儿,别蔫着。天无绝人之路。你先在我那儿住着,工作慢慢找。”
我点点头,没说话。
心里堵得慌。
那几天,我就像个孤魂野鬼,在津城的大街小巷里漫无目的地溜达。
夏天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柏油马路被晒得发软,空气里都是汽车尾气和烤红薯的混合味道。
我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脚上趿拉着一双塑料凉鞋,整个人都像是被这天气给榨干了。
胖子的宿舍在商场后面的一排平房里,又小又闷,只有一个吱吱呀呀的风扇在头顶上转着。
我白天不好意思待在那儿耗电,就只能出来晃。
那天下午,我晃到了市中心的滨江道。
这里是津城最繁华的地方,劝业场、百货大楼、中原公司,像三座大山一样矗立着。
穿着时髦的男男女女从我身边经过,他们脸上的表情是鲜活的,是充满希望的。
我跟他们,仿佛活在两个世界。
我找了个街边的花坛沿子坐下,从兜里摸出那包被捏扁的“大前门”,抖了半天才抖出一根。
刚点上,吸了一口。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我旁边响起。
“叔叔。”
我转过头。
一个小孩儿,大概四五岁的样子,站在我旁边。
他穿得真好。
一件雪白的小衬衫,一条蓝色的背带短裤,脚上一双锃亮的小皮鞋。
在这个大部分孩子还穿着自家大人旧衣服改的小褂的年代,他这一身,就像是从画报里走出来的。
头发剪得整整齐齐,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像两颗黑葡萄。
就是这双眼睛里,此刻盛满了快要溢出来的水汽。
他紧紧抱着一个木头做的小汽车,小小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叔叔,我……我找不到我妈妈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走丢了。
这年头,拐卖小孩儿的事儿,报纸上广播里可没少说。
我赶紧把烟掐了,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你别哭,别哭啊。”我有点手足无措,我最怕的就是孩子哭。
他听我这么一说,嘴一瘪,金豆子“吧嗒吧嗒”就掉了下来。
但没哭出声,就是无声地流眼泪,肩膀一抽一抽的,看着更让人心疼了。
“行了行了,叔叔帮你找。”我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土。
“你叫什么名字?你妈妈叫什么?”
他抽噎着,小声说:“我叫豆豆。我妈妈……就叫妈妈。”
得,问了等于白问。
“那你记得家住哪儿吗?或者你妈妈在哪儿上班?”
豆豆摇摇头,眼泪掉得更凶了。
“我们刚从车上下来,妈妈去给我买糖画,一转眼……就看不见了。”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不远处就是一个画糖画的小摊。
周围人来人往,挤得水泄不通。
这可真是大海捞针。
我拉起他的小手,软软的,热乎乎的。
“走,豆豆,叔叔带你去找妈妈。”
我领着他,先去了那个糖画摊。
卖糖画的是个老大爷,正忙着给一个扎小辫的姑娘转龙。
我挤过去,大声问:“大爷,您刚才见着这孩子的妈没有?这么高,”我比划了一下,“挺漂亮的,穿着一条红裙子。”
豆豆小声补充:“妈妈穿的是黄裙子。”
我尴尬地笑了笑。
老大爷一边吹糖,一边眼皮都不抬地说:“嘛玩意儿?我这一下午见了百十来号人了,哪儿记得住?”
也是。
我只好拉着豆豆从人群里挤出来。
豆豆的小脸已经哭花了,白衬衫上蹭了一道黑印。
“叔叔,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妈妈了?”他仰着头问我,声音里带着绝望。
我心里一酸。
我自己就是个没妈的孩子,最懂那种感觉。
我蹲下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可靠。
“胡说!肯定能找到。你妈妈现在肯定也急疯了,正到处找你呢。咱们得想个办法,让你妈妈能看见咱们。”
我想了想。
这地方人太多,乱哄哄的,站这儿等不是办法。
“走,咱们去百货大楼,那儿有广播室,让他们帮忙广播一下。”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高科技的办法了。
去百货大楼的路上,豆豆的小手一直紧紧攥着我。
我能感觉到他在发抖。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路灯一盏盏亮起,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好长。
我的影子,又瘦又长,像根竹竿。
豆豆的影子,小小的,紧紧挨着我。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也不是那么没用了。
至少,现在有个小家伙需要我。
到了百货大楼,我跟门口穿着制服的保安好说歹说,才同意让我进去找广播室。
广播室在五楼,一个很小的房间。
里面的阿姨戴着个眼镜,正在念着什么“清仓大甩卖”。
我敲了敲门,把情况一说。
那阿姨看了看我和豆豆,眼神里有点怀疑。
“你是什么人?孩子的证件呢?介绍信呢?”
我一下就懵了。
这年头,干什么都要介绍信。
可我上哪儿给他弄介绍信去?
“阿姨,我就是路上碰见的,这孩子走丢了,您看他哭的……”
“那不行,我们这儿有规定,不能随便广播。万一你是坏人呢?”阿姨一脸的公事公办。
我急了。
“我怎么可能是坏人?坏人有领着孩子上这儿广播的吗?”
“那谁说得清呢。”阿姨油盐不进。
豆豆可能是被我们争吵的声音吓到了,哇的一声,这次是真哭出来了。
哭得撕心裂肺。
整个楼层的人都朝我们这边看。
我头都大了。
正在我没辙的时候,一个穿着经理制服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
“怎么回事?吵吵嚷嚷的。”
广播室的阿姨看见他,立马换了副嘴脸。
“王经理,这人非要广播找人,又没个证明,我不敢给他播。”
王经理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豆豆。
他皱了皱眉,蹲下来问豆豆:“小朋友,别哭了,告诉叔叔,你妈妈穿什么衣服?”
豆豆一边打嗝一边说:“黄……黄色的裙子……上面有小花……”
王经理点点头,站起来对我说:“行了,我来处理。你跟我来。”
他把我带到旁边的经理办公室,让我和豆豆坐下,还给豆豆倒了杯水。
然后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了个号码。
“喂,110吗?我们劝业场百货,这里有个走失的儿童……”
我心里松了一口气。
还是找警察靠谱。
打完电话,王经理看着我,眼神缓和了一些。
“小伙子,谢谢你啊。你叫什么名字?在哪儿工作啊?”
我窘迫地挠了挠头。
“我叫陈进。我……我刚下岗。”
“哦,”王经理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了然,“纺织厂的?”
我点点头。
最近像我这样的“下岗青年”,满大街都是。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
没过多久,两个穿着警服的同志就来了。
他们问了问情况,做了个简单的记录,然后对我说:“行了,小伙子,这里没你事了,你可以走了。我们带孩子回所里,等他家人来认领。”
我看着豆豆。
他一听要跟警察走,立马又抓紧了我的衣角,小声说:“叔叔,你别走。”
那眼神,看得我心里软成了一滩水。
我对警察同志说:“同志,要不我跟你们一块儿去吧?这孩子黏我,我怕他害怕。”
警察同志看了我一眼,点点头。
“行,那你也做个笔录。”
于是,我就跟着他们,坐上了那辆边三轮的“长江750”警用摩托。
豆豆坐在中间,我和一个警察同志坐在边斗里。
风呼呼地从耳边刮过,津城的夜景在眼前飞速倒退。
我突然觉得有点不真实。
几个小时前,我还是个前途未卜的失业青年。
现在,我居然坐在警车上,要去派出所做“好人好事”的笔录了。
人生这玩意儿,还真是说不准。
到了派出所,值班的警察给我们倒了水。
豆豆可能是哭累了,也可能是觉得在警察局里安全了,趴在我的腿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他睡着的样子很乖,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刷子。
我怕他着凉,脱下自己的T恤,轻轻盖在他身上。
我光着膀子,坐在派出所的长椅上,看着窗外。
夜深了。
一个警察同志走过来,递给我一支烟。
“抽根吧,小伙子。今天多亏你了。”
我接过来,“应该的。”
他给我点上火。
“你是哪个单位的?”
“原先是三纺的,刚下来。”我吸了一口烟,有点呛。
“唉,”他叹了口气,“今年这形势……我好几个战友也转业没安排好。”
我们俩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聊工厂,聊部队,聊这变幻莫测的日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派出所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一阵香风涌了进来。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
一个女人冲了进来,脚步踉跄,脸色苍白。
她穿着一条明黄色的连衣裙,上面的小碎花因为她的跑动而微微颤动。
头发有点乱,脸上还挂着泪痕,但依然看得出,她非常漂亮。
是一种很明艳,很有冲击力的漂亮。
她的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立刻就定格在了我腿上睡着的豆豆身上。
“豆豆!”
她冲过来,一把将豆豆抱进怀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我的宝贝,你吓死妈妈了!吓死妈妈了!”
她把豆豆抱得紧紧的,仿佛要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豆豆被惊醒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是妈妈,立马“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妈妈!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母子俩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派出所里所有人都沉默了,看着这一幕,心里都酸酸的。
我悄悄地站起来,想把空间留给他们。
我的T恤还盖在豆豆身上,现在滑了下来,掉在地上。
我弯腰去捡。
那个女人,也就是豆豆的妈妈,终于稍稍平复了一点情绪。
她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看向我。
她看到了我光着的膀子,和我手里捡起来的T恤。
她的目光在我身上停顿了几秒钟。
那是一种审视的,带着探究的目光。
然后,她抱着豆豆,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
“是你……送我儿子来这里的?”她的声音还有点沙哑,但已经恢复了镇定。
我点点头,“我碰巧遇见的。”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你。真的,太谢谢你了。”
我赶紧摆手,“不用不用,谁碰上都会这么做的。”
她直起身,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一个钱包。
钱包很精致,皮质的。
她从里面掏出一沓钱,看厚度,少说也得有个千八百的。
在人均工资一两百块的1990年,这是一笔巨款。
她把钱递给我。
“这位同志,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你务必收下。你救了我的孩子,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我当时就愣住了。
然后,一股热血“嗡”地一下就冲上了头。
我感觉自己被冒犯了。
我承认我穷,我失业,我需要钱。
但我做这件事,不是为了钱。
我把她的手推了回去,语气有点生硬。
“你这是干什么?我说了,谁碰上都会这么做的。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她也愣住了,举着钱的手停在半空中。
旁边的警察同志赶紧过来打圆场。
“林女士,这位陈进同志确实是好心。钱就算了,心意我们领了。”
林女士。
她姓林。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警察,慢慢把钱收了回去。
她抱着豆豆,对我再次点了点头。
“对不起,是我唐突了。但你的恩情,我记下了。”
“我叫林婉。这是我的名片,以后有任何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请你一定联系我。”
她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名片,递给我。
名片是烫金的,上面写着“华美实业有限公司 总经理 林婉”,下面还有一串电话号码。
总经理。
我心里又是一震。
这个年代,一个女人,自己开公司,还是总经理。
太少见了。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了名片。
薄薄的一张纸,在我手里却感觉沉甸甸的。
林婉办完了手续,抱着豆豆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豆豆突然从她怀里探出头,对着我喊:“叔叔再见!谢谢叔叔!”
我冲他笑了笑,挥了挥手。
看着他们母子俩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我心里空落落的。
一场混乱的奇遇,就这么结束了。
警察同志拍了拍我的肩膀。
“行了,小伙子,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今天辛苦你了。”
我穿上T恤,跟他们道了别,走出了派出所。
午夜的街道,空旷又安静。
我捏着那张名片,走在回胖子宿舍的路上。
华美实业有限公司。
听着就像个大公司。
她一个女人,是怎么做到的?
我把名片塞进裤兜里,自嘲地笑了笑。
陈进啊陈进,别想了。
人家是大老板,你是下岗工。
你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今天这事,就是个意外。
过去了,就过去了。
回到胖子那儿,他已经睡得跟死猪一样,呼噜打得震天响。
我没开灯,摸黑洗了把脸,躺在我的小行军床上。
脑子里乱糟糟的。
是林婉那张漂亮又带着一丝锐利的脸,是豆豆那双清澈又无助的眼睛,是那沓被我推回去的钱,还有那张烫金的名片。
我翻来覆去,直到天快亮了才迷迷糊糊睡着。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的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每天出去找工作。
四处碰壁。
人家要么嫌我没学历,要么嫌我没技术,要么就是国营厂出来的,嫌我思想僵化,手脚慢。
我兜里的钱越来越少,心里的火越来越大。
胖子看我天天垂头丧气的,也替我着急。
“进儿,要不我跟我们经理说说,让你也来我们商场当个保安?”
我摇摇头。
“算了,我再找找。”
我不想当保安。
不是瞧不起保安,就是觉得,我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总得干点什么正经事。
那天,我又一次面试失败。
一家小饭馆招服务员,老板娘上下打量了我半天,嫌我太瘦,看着没力气端盘子。
我从饭馆出来,站在马路边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包围了我。
这个城市这么大,难道就没有我一个陈进的容身之处吗?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兜。
摸到了那张硬硬的卡片。
林婉的名片。
“以后有任何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请你一定联系我。”
她的话,又在耳边响了起来。
一个念头,像一颗小火苗,在我心里“蹭”地一下冒了出来。
要不要……打个电话试试?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去求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女人?
还是一个被我当面拒绝过的女人?
太丢人了。
我把这个念头死死地按了下去。
不行,陈进,你还有点骨气。
饿死也不能干这种事。
可是,现实是残酷的。
又过了三天,我身上只剩下最后二十块钱了。
这二十块钱,我得吃饭,得坐车。
我甚至不敢去买一块五一包的“大前门”了。
那天晚上,胖子下班回来,给我带了两个肉包子。
“进儿,快吃,热乎的。”
我看着他手里的包子,眼眶一热。
我一个大男人,差点哭出来。
我接过包子,狼吞虎咽地吃着,像是饿了三天三夜。
胖子看着我,叹了口气。
“进儿,你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工作的事,不能好高骛远。先找个活儿干着,哪怕是临时的,也比现在强啊。”
我点点头,嘴里塞满了包子,说不出话。
胖子又说:“我听说,南开那边有个新建的开发区,好多新厂子,都在招人。要不,明天你去那边看看?”
“嗯。”
那一晚,我又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名片。
名片的边角已经被我捏得有点卷了。
骨气?
骨气能当饭吃吗?
豆豆那张可爱的小脸又浮现在我眼前。
他妈妈,林婉,她看起来不像是个会出尔反尔的人。
她说,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
我现在,就是需要帮忙。
我需要一份工作。
哪怕不是什么好工作,只要能让我吃上饭,就行。
我挣扎了一整夜。
天亮的时候,我终于做出了决定。
我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宿舍楼道尽头的公用电话旁边。
那是一部红色的转盘电话,挂在墙上。
我从兜里掏出几枚硬币,又掏出那张名片。
我的手在抖。
心跳得像打鼓。
我感觉全楼道的人都在看我。
我深吸一口气,按照名片上的号码,一个一个地拨了过去。
“嘟……嘟……嘟……”
电话响了很久。
就在我以为没人接,准备挂掉的时候,电话被接通了。
一个很清脆的女声。
“喂,您好,华美实业。”
不是林婉。
我心里一阵失望,又莫名地松了口气。
“我……我找林婉,林总经理。”我的声音干巴巴的。
“请问您是哪位?有预约吗?”对方很公式化地问道。
“我……我叫陈进。我没有预约。你跟她说,我是……是前几天送豆豆去派出所的那个。”
我说完这句话,脸都红了。
感觉自己像是在拿一件好事来要挟别人。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好的,您稍等。”
然后就是一阵等待。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能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电话里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然后,一个熟悉又带着一丝清冷的声音响了起来。
“喂,是陈进吗?”
是林婉。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是……是我,林总。”我紧张得连称呼都变了。
“你好。”她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你打电话给我,是有什么事吗?”
我攥着话筒,手心全是汗。
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太难堪了。
电话那头,林婉很耐心地等着,没有催促。
我咬了咬牙,心一横。
反正脸已经丢到这儿了,干脆就丢到底吧。
“林总,我……我想找份工作。”
我说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
这次的沉默,让我感觉比刚才还要漫长。
我几乎能想象到她在那头皱着眉头的样子。
也许,她觉得我很可笑。
也许,她后悔给了我那张名片。
就在我快要撑不下去,准备说“对不起打扰了”然后挂电话的时候。
林婉开口了。
“你现在在哪儿?”
我愣了一下,“我……我在商场后面的宿舍。”
“好。你半个小时后,到滨江道劝业场门口等我。我过去接你。”
她的语气很平静,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果断。
“啊?”我没反应过来。
“听清了吗?”
“听……听清了。”
“那就这样。”
“啪嗒。”
电话挂了。
我举着话筒,愣在原地,半天没动。
她要来接我?
去哪儿?
给我工作?
真的假的?
胖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后,拍了我一下。
“进儿,跟谁打电话呢?脸怎么这么红?”
我回过神来,把电话挂好。
“胖子,我……我可能要找到工作了。”
半个小时后,我站在劝业场门口。
我换上了我最好的一件衬衫,虽然还是有点旧,但至少是干净的。
裤子也刷了刷。
脚上的塑料凉鞋实在拿不出手,我穿上了胖子的一双旧皮鞋,有点大,走路逛荡。
一辆黑色的轿车,在我面前缓缓停下。
桑塔纳。
在那个年代,这可是不折不扣的豪车。
车窗摇下来,是林婉的脸。
她今天没穿裙子,而是一身干练的白色西装套裙,头发盘在脑后,显得既精神又专业。
“上车。”她言简意赅。
我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里有一股淡淡的香味,跟她身上的味道一样。
冷气开得很足,跟我外面燥热的世界,完全是两个温度。
我紧张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林婉一边开车,一边目不斜视地问我。
“你之前在纺织厂,是做什么的?”
“机修工。”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嗯。会开车吗?”
“会。在厂里跟老师傅学过,开解放卡车。”
“有驾照吗?”
“……没有。”我有点不好意思,“就是厂里自己开开,没考过。”
她点点头,没再说话。
车子一路向南,开往我完全陌生的方向。
周围的建筑越来越少,道路越来越宽。
最后,车子在一个挂着“华美实业有限公司”牌子的大院门口停了下来。
这是一个新厂区,厂房都是崭新的,墙壁刷得雪白。
跟我们那个破旧的纺织厂比起来,简直是天堂。
林婉领着我下了车,直接带我去了她的办公室。
她的办公室很大,很亮堂。
一张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后面是一整面墙的书柜。
她让我坐下,给我倒了杯水。
然后,她坐在我对面,目光锐利地看着我。
“陈进,我再问你一遍,你确定,你想在我这里工作?”
我用力地点点头。
“我想好了,林总。只要有活儿干,多苦多累我都不怕。”
她盯着我看了几秒钟,似乎在判断我话里的真假。
然后,她笑了。
很淡的一个笑容,但让她整个人都柔和了下来。
“好。我相信你。”
“我这里,正好缺一个司机。主要是给我开车,有时候也需要去仓库拉货,或者接送一下客户。工作不轻松,经常要加班。工资,试用期三个月,每个月三百块,包吃住。转正之后,看你表现再定。”
三百块!
我当时脑子“嗡”的一下。
这比我在纺src厂当了好几年工人的工资还要高出一大截!
还包吃住!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样?愿意干吗?”林婉问。
“愿意!我愿意!”我激动得差点站起来。
“不过,你没有驾照。”她话锋一转。
我的心又沉了下去。
“我可以帮你联系驾校,尽快把驾照考下来。费用公司先垫付,以后从你工资里慢慢扣。在你拿到驾照之前,你先跟着公司的老司机,熟悉路线,顺便在厂里打打杂,搬搬货。这个活儿,可比开车累多了。你行吗?”
“行!没问题!”我把胸脯拍得“梆梆”响。
只要能留下,别说搬货,让我去扫厕所都行。
“好。”林婉站了起来,向我伸出手,“那,欢迎你加入华美。”
我受宠若惊地站起来,跟她握了握手。
她的手,跟她的人一样,有点凉,但很有力。
就这样,我,陈进,一个二十三岁的下岗工人,在1990年的夏天,因为一次偶然的善举,得到了一份梦寐以求的好工作。
我的新生活,开始了。
林婉把我交给了人事部,一个姓李的大姐。
李姐很热情,领着我去办了入职手续,然后带我去了宿舍。
宿舍是四人一间,但因为厂子刚开,人没招满,暂时只有我一个人住。
房间不大,但窗明几净,比胖子那个小黑屋强一百倍。
床上铺着崭新的被褥,桌上放着新的暖水瓶和搪瓷脸盆。
李姐说:“小陈,你先安顿一下。下午去仓库找王头儿报到。以后你就归他管了。”
我连声道谢。
等李姐走了,我一个人坐在宿舍的床边,还有点晕乎乎的。
这一切都太快了。
快得像做梦一样。
我拧开水龙头,用凉水冲了把脸。
冰凉的水让我清醒了许多。
这不是梦。
我掐了自己大腿一下,真疼。
下午,我去了仓库。
仓库很大,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纸箱子。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塑料和机油混合的味道。
王头儿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又黑又瘦,一脸的褶子,看着很不好惹。
他斜着眼睛打量了我半天。
“你就是林总介绍来的那个?”
“是,王头儿,我叫陈进。”我恭恭敬敬地说。
“哼,”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林总介绍来的怎么了?到了我这儿,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手脚麻利点,别给我偷懒耍滑。”
我赶紧点头,“您放心,我肯定好好干。”
“行了,那边那批货,给我搬到三号货架上去。码整齐了。”他指了指墙角堆成小山的一堆箱子。
我二话没说,卷起袖子就开干。
箱子不重,但架不住多。
我一箱一箱地搬,一趟一趟地跑。
汗水很快就湿透了我的衬衫,黏在背上,又闷又热。
王头-儿就坐在不远处的一张椅子上,翘着二郎腿,一边喝茶,一边像监工一样盯着我。
我心里明白,他这是在给我下马威。
我什么也没说,就是埋头干活。
从下午两点,一直干到天黑。
当我搬完最后一箱货的时候,我的腰已经快直不起来了,两条胳膊酸得像是灌了铅。
王头儿走过来,随便检查了一下,没挑出什么毛病。
“行了,去食堂吃饭吧。”他扔下这句话,就背着手走了。
食堂的饭菜很简单,一荤一素一个汤。
但对于吃了好几天包子馒头的我来说,已经是山珍海味了。
我打了满满一大盘子,风卷残云一般吃了个精光。
吃完饭,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宿舍。
洗了个澡,躺在床上,骨头架子都快散了。
但我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踏实。
这就是我的新工作。
虽然累,虽然要看人脸色,但我有饭吃,有地方住,每个月还有三百块钱的工资。
值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每天都在仓库里重复着同样的工作。
搬货,码货,打扫卫生。
王头儿对我,依旧是不冷不热。
但我能感觉得到,他对我的态度,在慢慢地发生变化。
因为我干活儿从不惜力,也从不抱怨。
让他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有时候,厂里来了新机器,需要安装调试,我以前在纺织厂学的那点机修手艺就派上了用场。
我能帮着老师傅们打打下手,拧个螺丝,接个线什么的。
连厂里的老师傅都夸我,“这小伙子,脑子灵光,手也巧。”
王头-儿听了,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似乎多了点别的东西。
驾校那边,林婉也帮我报上了名。
我利用下班和周末的时间去学车。
我学得很快,教练都说我天生就是开车的料。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忙碌又充实。
我很少见到林婉。
她太忙了。
总是穿着一身职业装,踩着高跟鞋,风风火火地从我面前经过。
有时候,她会开着那辆黑色的桑塔纳出去。
车子从我身边经过时,她会透过车窗,对我点点头。
我也冲她笑一笑。
我们之间,没有多余的交流。
她是高高在上的林总。
我是厂里最底层的一个小工。
那道鸿沟,清晰又深刻。
唯一能把我们联系起来的,是豆豆。
有一次周末,林婉带着豆豆来厂里。
豆豆一眼就认出了我。
“陈进叔叔!”他迈着小短腿朝我跑过来。
我正在擦洗一辆准备出发送货的货车。
我赶紧放下手里的抹布,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把他抱了起来。
小家伙长高了点,也重了点。
“叔叔,你怎么在这里呀?”
“叔叔在这里上班啊。”我笑着说。
林婉走了过来,她今天穿得很休闲,一件简单的白T恤,一条牛仔裤,看着年轻了好几岁。
她看着我和豆豆,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
“豆豆天天念叨你,说陈进叔叔救了他,是个大英雄。”
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哪儿是什么英雄。”
“妈妈,我想让叔叔陪我玩。”豆豆搂着我的脖子,撒娇道。
林婉看了看我,问:“你今天忙吗?”
“不忙不忙,我活儿都干完了。”我赶紧说。
“那……能不能麻烦你,陪他玩一会儿?我还有点事要处理。”
“没问题啊!”我求之不得。
那天下午,我就带着豆豆在厂区里玩。
我教他用小石子打水漂,给他讲我小时候掏鸟窝的故事。
他听得津津有味,咯咯地笑个不停。
林婉处理完事情,来找我们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夕阳下,我背着豆豆,在厂区的空地上跑着。
豆豆趴在我的背上,挥舞着小手,笑得像个小疯子。
我的衣服被汗水浸湿了,但我也在笑。
发自内心地笑。
林婉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我们,眼神很复杂。
我拿到驾照那天,是个大晴天。
我拿着那个红本本,激动得手都在抖。
第一时间就跑去跟王头儿说了。
王头儿看了看我的驾照,又看了看我,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行啊,小子,没看出来。”
第二天,林婉就把我叫到了她的办公室。
她把桑塔纳的车钥匙放在桌上。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专职司机了。试用期结束,工资给你提到四百。好好干。”
我接过那串沉甸甸的钥匙,感觉像接过来一个崭新的人生。
我成了林总的司机。
我的工作,就是每天接送她上下班,陪她去见客户,去参加各种会议。
我这才知道,她有多么不容易。
一个女人,撑起这么大一个厂子。
每天有开不完的会,签不完的文件,还要应付各种各样难缠的客户和找麻烦的部门。
她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
有时候,开会开到深夜,她就在车后座上靠着睡一会儿。
看着她疲惫的睡颜,长长的睫毛上仿佛都挂着倦意,我心里总会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心疼。
是的,是心疼。
我一个大男人,居然会心疼自己的女老板。
我开始不自觉地为她做一些事情。
在她上车前,提前把空调打开,调到最舒服的温度。
在她开会的时候,去给她买一份她爱吃的云吞面。
在她胃疼的时候,默默地递上一杯热水。
我做的都是些小事,微不足道。
但林婉都看在眼里。
她很少说谢谢。
但有时候,她会从后视镜里看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我读不懂的暖意。
我们也渐渐熟悉了起来。
在没有外人的时候,她会跟我聊聊天。
聊厂里的事,聊她的烦恼。
我才知道,她也是苦出身。
她结过婚,丈夫是个大学教授,本来生活很美满。
但几年前,她丈夫生了重病,为了治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欠了一屁股债。
最后,人还是没留住。
她一个女人,带着年幼的儿子,和一身的债务,硬是咬着牙,靠着改革开放的政策,东拼西凑办起了这个厂子。
她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但我能听出,那平静下面,埋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辛酸和血泪。
那天,我送她回家。
车停在她家楼下。
她没有马上下车,而是坐在后座,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突然问我:“陈进,你恨过吗?”
我愣了一下。
“恨什么?”
“恨这个世界不公平。有的人生下来就在罗马,有的人,拼尽全力,也只是为了能活下去。”
我透过后视镜看着她。
路灯的光从车窗外照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以前恨过。刚下岗那会儿,觉得老天爷对我太不公平了。凭什么别人都有出路,就我没有。”
“那现在呢?”
“现在不了。”我笑了笑,“现在我觉得,老天爷对我挺好的。”
他让我遇见了你。
后面这句话,我没说出口。
她也笑了。
“你是个好人,陈进。”
那天之后,我感觉我们之间的关系,又近了一步。
不再是单纯的老板和司机。
更像是……朋友。
当然,这种“朋友”关系,也给我带来了麻烦。
厂里开始有了一些风言风语。
说我一个司机,凭什么能坐林总的专车,还能跟林总有说有笑。
说我是靠着裙带关系上位的。
尤其是那个仓库的王头儿,看我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
有一次,我送完林婉,回厂里交车。
在停车场碰见了他。
他阴阳怪气地对我说:“呦,陈师傅回来了?林总没留你吃晚饭啊?”
我不想跟他一般见识,没理他,锁了车就准备走。
他却不依不饶,拦在我面前。
“小子,别以为你现在是林总跟前的红人,就了不起了。我告诉你,这厂子里,水深着呢。你一个毛头小子,小心淹死。”
我火了。
“王头儿,我尊敬你是个长辈。但我陈进自问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公司,对不起林总的事。你要是看我不顺眼,可以去跟林总说,没必要在这儿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
“嘿!你小子还敢顶嘴了!”王头儿也来了脾气,“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不就是靠着那点救命之恩,赖在林总身边吗?说白了,就是个吃软饭的!”
“你他妈说谁吃软饭!”我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
我这几个月在仓库搬货,力气大了不少。
王头-儿被我揪得脸都白了。
我们这边的动静,惊动了周围的人。
很快,就围了一圈看热闹的。
就在我跟王头儿快要动手的时候,一个冰冷的声音响了起来。
“住手!你们在干什么!”
是林婉。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
她站在人群外,脸色铁青。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我松开了王头儿的衣领。
王头儿恶人先告状,“林总,你可得为我做主啊!这小子,仗着你护着他,现在都敢对我动手了!”
林婉没有理他,而是走到我面前,盯着我的眼睛。
“陈进,他说的是真的吗?”
我看着她,心里一阵委屈。
“我没想动手。是他说话太难听了。”
“他说了什么?”
我没说话。
我不能把“吃软饭”这种话当着她的面说出来。
那不仅是侮辱我,也是侮辱她。
林婉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周围那些看热闹的眼神。
她什么都明白了。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
“从今天起,陈进不再是我的司机。”
我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她……她要开除我?
王头儿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周围的人也开始窃窃私语。
我就知道,老板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司机,去得罪一个老员工。
林婉顿了顿,继续说道:
“我任命他为公司采购部的副经理。以后,所有原材料的采购,都由他负责。王头儿,你们仓库以后需要什么物料,直接跟他对接。”
整个停车场,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惊呆了。
包括我。
也包括王头儿。
他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脸上的表情,比吃了苍蝇还难看。
副经理?
采购部副经理?
我?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林婉说完,看都没再看王头-儿一眼,转身对我说:“陈进,你跟我来办公室。”
我像个木偶一样,跟在她身后。
直到走进她的办公室,关上门,我还没回过神来。
“林……林总,你……”
“坐。”她指了指沙发。
我坐下,感觉屁股底下像是有弹簧。
她给我倒了杯水。
“是不是吓到了?”她问,语气里居然带着一丝笑意。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林总,我……我不行。我没读过多少书,也不懂什么叫采购,我当不了什么副经理。”
“我说你行,你就行。”她的语气不容置疑。
“我不懂,可以学。没有人天生什么都会。我看中的,不是你的学历,也不是你的能力。我看中的,是你的人品。”
她看着我,眼神很认真。
“陈进,这个厂子,是我全部的心血。我需要一个我能绝对信任的人,帮我守住它。你,就是那个人。”
“采购部,是公司的命脉。油水多,猫腻也多。之前那个经理,就是因为手脚不干净,被我开除了。我把这个位置交给你,是因为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
我看着她充满信任的眼睛,一股热流在我胸中涌动。
士为知己者死。
古人说的话,一点都没错。
我站起来,对着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林总,你放心。我陈进要是贪了一分钱,拿了一点回扣,就让我天打雷劈,!”
她被我这副发毒誓的样子逗笑了。
“行了,我信你。不用说这些。”
“从明天开始,你就搬到经理办公室去。好好干,别让我看错人。”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
从一个下岗工人,到一个司机,再到一个部门副经理。
这短短几个月的人生,比我过去二十多年加起来还要精彩,还要跌宕起-伏。
我知道,我的新挑战,才刚刚开始。
采购部,果然像林婉说的那样,是个水很深的地方。
我一个新人,还是个没学历没背景,靠着“裙带关系”上位的副经理,一上任,就遭到了所有人的抵制。
部门里的那几个老油条,表面上对我客客气气,“陈经理”叫得挺甜。
背地里,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
我让他们去询价,他们拖拖拉拉。
我让他们整理供应商资料,他们敷衍了事。
我开会,他们就在下面交头接耳,公然给我难堪。
我知道,他们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话。
等着我干不下去,自己滚蛋。
我没有发火,也没有去跟林婉告状。
我知道,这条路,必须靠我自己走下去。
他们不干,我自己干。
那段时间,我几乎是以厂为家。
白天,我开着那辆破旧的吉普车,跑遍了津城大大小小的原材料市场。
一家一家地比价,一点一点地核对质量。
晚上,我回到办公室,把白天搜集来的资料,整理成表格。
各种型号的螺丝,不同规格的塑料粒子,国产的,进口的……
我把它们的性能、价格、优劣,全都背得滚瓜烂-熟。
我不会用电脑,就用手写。
厚厚的几大本笔记,写得密密麻麻。
林婉有时候深夜回办公室拿东西,看到我办公室的灯还亮着,会推门进来看看。
她看着我桌上堆积如山的资料,和布满血丝的眼睛,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给我泡一杯热茶。
一个月后,我拿出了我的第一份采购方案。
在这份方案里,我更换了将近三分之一的原材料供应商。
新的供应商,价格平均比原来低了百分之十,但质量,却比原来的还要好。
这份方案,在公司高层会议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原来的那些供应商,都跟公司合作了好几年,背后盘根错节,牵扯着各种关系。
几个部门的负责人都站出来反对,说我这是胡闹,会影响生产的稳定性。
尤其是仓库的王头儿,跳得最高。
“林总,这绝对不行!陈进他一个毛头小子,他懂什么?说换就换,万一出了质量问题,这个责任谁来负?”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
我站了起来,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发言,有点紧张,但更多的是底气。
我把我这一个月跑遍了多少家供应商,做了多少次样品测试,把新旧两种材料的性能对比数据,一条一条地摆了出来。
我说得口干舌-燥,但逻辑清晰,有理有据。
最后,我说:“如果因为我更换供应商,导致产品出现任何质量问题,我陈进,愿意承担全部责任,引咎辞职。”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被我这股破釜沉舟的劲头给镇住了。
林婉看着我,眼神里闪烁着赞许的光芒。
她一锤定音。
“就按陈进的方案办。”
事实证明,我是对的。
新的原材料投入生产后,不仅为公司节省了大量的成本,产品的合格率,反而还提升了两个百分点。
这一仗,我打得漂亮。
我在公司的地位,彻底稳固了。
采购部的那几个老油条,再也不敢小看我。
王头-儿见了我,也开始客客气气地叫我一声“陈经理”。
我知道,我终于在这个地方,靠自己的能力,站稳了脚跟。
日子过得飞快。
转眼间,两年过去了。
在我和公司所有人的共同努力下,华美实业的规模越来越大。
从一个只有几十人的小厂,发展成了拥有几百名员工,在全市都小有名气的明星企业。
我也从一个副经理,升到了采购部经理,后来又兼任了生产部的总监。
林婉给了我股份,让我成了公司的股东之一。
我不再是那个一无所有的下岗工人陈进了。
我有了自己的房子,自己的车子。
我把胖子也从商场挖了过来,让他当了保安队的队长。
他见了我,总是开玩笑说:“进儿,你现在可是大老板了。我这辈子,就跟你混了。”
我只是笑笑。
我知道,我所有的一切,都是谁给的。
我和林婉之间的关系,也变得越来越微妙。
我们是上下级,是战友,是知己。
但似乎,又不止于此。
厂里的人都看得出来,林总对我,是不一样的。
我也知道,我对她,早就不只是感激和敬佩了。
那种感情,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早已悄悄地发了酵,变了质。
变成了爱。
但我不敢说。
她是高高在上的林总,是我的恩人。
我配不上她。
我怕我一说出口,我们之间连现在这种默契的关系,都会被打破。
所以,我只能把这份感情,深深地埋在心底。
默默地守护在她身边。
直到那一年,公司遇到了成立以来最大的危机。
一个我们合作了很久的南方大客户,突然单方面撕毁了合同,并且卷走了我们一大笔预付货款。
公司的资金链,瞬间断裂。
银行催贷,供应商上门要账,工人们也开始人心惶惶。
整个公司,都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林婉那几天,肉眼可见地憔悴了下去。
她几天几夜没合眼,不停地打电话,找关系,想办法筹钱。
但墙倒众人推。
以前那些称兄道弟的“朋友”,现在一个个都对她避之不及。
那天晚上,我又一次在办公室看到她。
她一个人坐在黑暗里,肩膀在微微颤抖。
我走过去,打开灯。
看到她满脸的泪水。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她哭。
不是那种无声的流泪,而是压抑了太久之后的崩溃。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地揪住了。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走过去,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了她。
她在我怀里,先是身体一僵,然后,就彻底放声大哭起来。
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我抱着她,就像抱着全世界。
那一刻,我什么都不怕了。
公司倒了,可以再开。
钱没了,可以再挣。
只要她还在。
等她哭够了,情绪慢慢平复下来。
我捧着她的脸,帮她擦干眼泪。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林婉,嫁给我。”
她愣住了,怔怔地看着我。
“把公司卖了,把债还了。我们什么都不要了。我带着你和豆豆,我们离开这里,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我发誓,我会一辈子对你好,不会再让你受一点委"屈。”
我以为她会拒绝。
或者,她会觉得我在说胡话。
但她没有。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笑了,眼泪又流了下来。
“傻子。”
她踮起脚尖,吻住了我的嘴唇。
后来,公司当然没有卖。
在我拿出我所有的积蓄,又卖掉了房子和车子,再加上林婉的一些私人关系周旋下,我们终于挺过了那次危机。
那次危机之后,我和林婉,顺理成章地走到了一起。
没有盛大的婚礼,只是请了几个最亲近的朋友,吃了顿饭。
胖子在酒席上,喝得酩酊大醉,抱着我,又哭又笑。
“进儿,你小子,可以啊!我就知道,你不是一般人!”
婚后,我搬进了林婉的家。
那个当年我觉得像皇宫一样的地方,现在成了我的家。
豆豆也改口叫我爸爸。
他已经是个半大小子了,很懂事,也很依赖我。
我们一家三口,过得很幸福。
有时候,夜深人静,林婉会靠在我怀里,问我。
“陈进,你后悔吗?为了我,把一切都豁出去了。”
我抱着她,亲吻她的额头。
“我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在1990年的那个夏天,拉住了那个叫豆豆的小男孩的手。”
“我从来不信什么命运。但现在,我信了。”
“你和豆豆,就是我的命。”
她会笑,笑得像个小女孩。
然后,紧紧地抱住我。
是啊,谁能想到呢。
我,陈进,一个差点被时代洪流淹死的下岗工人,就因为一次举手之劳的善意,不仅收获了一份事业,还收获了一个家,一个爱我、我也爱了一辈子的女人。
人生这东西,有时候,真的比小说还要离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