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 薇:怀念妈妈
发布时间:2025-11-29 11:08 浏览量:8
日本华文女作家协会
【东瀛荷风】
“秋冬之思”文学专辑征文之一
作者的母亲和小姨
怀念妈妈
中文导报 东瀛岁月
作者:晓薇
2016年1月14日,妈妈走了,和爸爸一样没有等我回来。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是不是有灵波,但是在妈妈离开我们前几天的夜晚,我在睡梦里听见妈妈在遥远而且很高的地方呼唤我的小名儿,声音空灵但是清晰。猛然醒来,很久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四下找寻,看见的只是一缕淡淡地洒进房间里的月光。回过神来闭上眼睛接着睡,忽然又听见妈妈叫了我一声。这一次我听得很真切,不觉得那是梦,就像小时候,妈妈站在楼上阳台上呼唤我回家去吃饭。亲爱的妈妈,您是在和我做最后的道别吗?
没有了妈妈,家里房子就彻底失去了温暖,不会再有谁守候在那里等着我们回来了。
很小很小的时候,每逢过春节,奶奶都会用家里的小石磨一点一点地加进水把江米磨成水浆,然后用豆沙布兜住,花一些时间把水滤干,和成面,然后妈妈就会把早就用砂糖酿好的桂花和玫瑰花瓣滴上一些芝麻油,调成馅儿,包进元宵里。而爸爸则会像变戏法似的用关东糖给我们做出比商店里卖的不知好吃几倍的米花糖。我们三个姐妹举着点燃蜡烛的小红纸灯笼,在大人们中间穿梭玩耍着,把一个年过得热热闹闹的。
这样的日子并不太长久。后来妈妈先去五七干校接受劳动教育了,不久父亲又被送到干校进行劳动改造和接受批判。很久,爸爸不能和我们联系,只有妈妈一年一次的探亲成了我们家在恐惧和不安的日子里最快乐的时刻。
妈妈把在干校里一点一点积攒下来的花生米带回来,让我们储存好,担心奶奶和我们万一有一天会被赶出这所房子时,至少还有一些吃的东西。我不知道妈妈背着我们有没有哭过,在我们的面前,她的脸上永远是充满着阳光似的微笑,永远是和声细语,几乎没有大声地责怪过我们。
妈妈喜欢读小说。我们三个孩子常常和妈妈一起躺在一张大床上,听妈妈讲那些小说里的情节,她能一个字不拉地背出《呼啸山庄》里的一大段。妈妈最喜欢傅雷翻译的巴尔扎克的作品,也非常喜欢俄国屠格涅夫的小说。在她的影响下,《欧也妮·葛朗台》《贝姨》《高老头》和《猎人日记》《贵族之家》《罗婷》包括《傅雷家书》等等这些小说和书陪伴着我度过了那些因为父亲而禁止我参加学校里任何“政治活动”的中学时光。我没有去过天安门游行或者举过字和跳过舞,也没挥舞着五颜六色的花束迎接过外宾。尼克松和田中访华的时候,隔一条马路就是钓鱼台的我们楼的房顶上,站着荷枪实弹的大兵,外面一片喧嚣,我却不敢伸头看一下,陪伴着我的就是这些妈妈喜欢和偷偷留下来的书。
妈妈还热爱戏剧,是人艺的戏迷。只是听收音机里的广播,就能辨别出黄宗洛、蓝天野、董行吉、于是之、朱琳等老演员的声音。她常常去看他们演出的话剧,尤其喜欢曹禺的作品改编的《雷雨》和《日出》。还带着我看了《王昭君》和《蔡文姬》。
妈妈爱美。那一年暑假,我还上小学,止不住想念,就让奶奶帮我把几件衣服裹在一个小布包里,一个人去河南省鄢陵县的干校找妈妈了。一路上挤在大串联的红卫兵人群里从火车的窗口爬进车厢,又几经周折终于见到妈妈。妈妈高兴极了,白天请叔叔们开着拖拉机带我到地里去摘当地的薄皮红瓤小西瓜,晚上让我和她睡在一个被窝里,屋子里还有其他的阿姨们,大家像朋友似的聊天。妈妈问我为什么不穿裙子,说我是一个女孩子,应该有女孩子的美。过了两天,妈妈和阿姨们找来一块花布,动手给我裁剪和缝制了一条裙子。那是一个不敢有色彩的时代,可是妈妈不愿意我也那样每天穿一身蓝或者一身军装。
妈妈眼睛里的美丽和华丽不是一回事,美丽可以像一颗小草,只要岩石里有个缝隙就可以钻出来为大地增添哪怕是一丝丝的绿色。后来,我上中学的时候,妈妈的好朋友,一个在国外的中国大使馆里的武官夫人,路过巴黎买了一块漂亮的淡藕荷色泡泡纱送给妈妈,妈妈便带着我去了西四十字路口旁边的那家裁缝店,用这块料子为我量身裁衣,制作了一件翻领套头穿的夏日衬衫。我穿着去上学,被老师说做是奇装异服,还叫妈妈去学校谈话。妈妈没有和他们争执,只是淡淡地回答:那是一件卓娅(《卓娅和舒拉的故事》里的卫国战争女英雄)式的上衣。
岁月匆匆,似水流年。母亲的生活方式和与世态度影响了我的童年和少女时代。
妈妈出生在四川省的一个乡绅家庭。妈妈的父亲(我们的外公)曾经在四川烟务(烟税?)局任副局长,负责过禁鸦片的工作。但是终于和当时的国民党政府不和,告辞回家,一边经营着外公的父亲留下来的土地和房产,一边潜心钻研他喜欢的国学,作诗练字同时还教了几个学生。外婆大度而知书达理,常与外公共吟诗篇。
后来,祖上留下的土地、房屋、古瓷瓶、轴字画、檀木雕花家具及许多线装书全被没收,外婆唯一遗憾的是外公花了一百块大洋,买下的一整套红木包装的线装书《渊鉴类函》,被一个乡村教师拿走了。外婆到了八十多岁的时候还和我的表弟说:等你长大了,一定要把这套书找回来。
外公去世很早,留下外婆一个人抚养着他们的十个孩子。那个时代,一个女人,擎着一个大家庭过日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可是外婆管家有方,没有让她的任何一个子女缀学。到了寒暑假,外婆还会办起一个小小的私塾,请放假回家的大学生给我母亲他们及周围的一群孩子补课。后来二姨妈就嫁给了当过他们的先生、当时在复旦大学读书的学生(战争中,很多内地的大学都迁址到西南了)。
妈妈五岁就上学了。外婆终日忙于家政,于是妈妈常常到她的姑妈(外公的妹妹)家里去玩。妈妈的姑父郭昌明(字文钦)四川省人,是我曾祖父的学生。他在四川陆军速成学堂就读时,加入同盟会,曾参加广州第二次起义。
1913年,孙中山发动第二次革命,郭奉命前往川军各师,策动各师讨伐袁世凯。此后,1934年12月21日,国民政府命令改组四川省政府,郭昌明分任民政、财政、教育、建设厅长。因此妈妈在他们家不时地看见一群穿着时尚的大人打网球和跳交谊舞,同时也开始接触了一些和外公读的古书完全不一样的西洋文学作品。后来妈妈回忆说,她不喜欢姑妈那样的奢侈生活,而在茂密的树杈上用芭蕉叶搭个小棚子,躺在里面读书,那是她童年和少女时期里最美好的时光。
妈妈小学毕业以后顺利地考上了当地的名门女子学校并且寄宿在那里。每年开春入秋,家丁就要挑着担子带上一学期的生活用品,送她去学校。女子学校的教育非常严格,禁锢着正是花样般年龄的女孩子们。她们稍有闪失便为越轨,要受惩罚。有天晚上,一个以惩罚学生为乐从而被学生们憎恨的老师来查夜,趁着天黑看不清,我们英勇的毛毛阿姨(妈妈的终生好朋友)悄悄起床打了这个老师两拳,后来被查处开除学籍。但是学校里有几位先生是从东北流亡到四川的大学毕业生,常常在背地里悄悄传递给妈妈等女同学们一些新鲜的事情和道理。
女孩子们的天性是压抑不住的。她们努力争得学校的同意,成立了自己的剧团,妈妈和同学们为了演戏把床单改成戏装,自编自演了许多剧目。
妈妈的想法很简单:毕业以后考入大学,然后独立地走向社会。
1949年11月,刘邓大军挺进大西南。妈妈也因此改变了她的一生。
部队派女兵到妈妈所在的女子学校来做宣传。英姿飒爽,聪敏开朗,大方有度、能歌善舞的女兵们魅倒了一片像妈妈这样在旧制度下追求光明和有自主意识的女学生。她们激动地预感着一个新的、未知的、但是充满希望的时代即将到来,自己只有像易卜生的小说《玩偶之家》里面的主人公娜拉那样,勇敢的走出家走出学校,才能冲破压抑的束缚,迎来一个自由、平等、开放的新纪元。
妈妈和同学们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年轻的血液沸腾着,心也在咚咚地剧烈跳动。她们不谋而合地私下里串通,紧张又兴奋地坚守了一个共同秘密,直至那个时刻的到来:1949年冬天11月的一个深夜,决心去追求光明的十几个女孩子,摸着黑蹑手蹑脚地逃离了循规蹈矩的学校,集体偷偷地参加了解放军。
我很后悔没有问过妈妈那一夜的具体情形。她们是带着什么样的心境、又是如何避开学校守门人和值班老师的严厉监管逃出去的?带没带行李?走了多少路?害怕过吗?她们是怎样央求部队的首长收下她们的?部队怎么都没通知一下她们的家人就带走了这群天真浪漫的女孩子?
作者母亲学生时代与同学们一起
妈妈的出走连外婆也没告诉,怕她阻拦。当外婆听到这个消息,已经过去了好几天。外婆虽然是个能干又知书达理的女人,可是连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女儿会有这么大的胆子逃去当兵,况且西南还有战事,一个女孩子家家的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于是着急拔火地派家丁去追赶妈妈,可是家丁都追到了贵州边儿上连妈妈的影子也没看到,于是垂头丧气地回家向外婆报告:幺小姐已经随着大军离开四川,找不到了。
那一年,妈妈16岁。
注:四川人称家里最小的一个孩子为“幺”。外婆以为妈妈就是最后一个孩子了,所以家人都管妈妈叫“幺妹”,家丁叫妈妈为“幺小姐”,没想到在妈妈之后外婆又生了两个孩子,但是大家已经这样叫惯了,就没再改口。而妈妈的两个妹妹则叫妈妈为“幺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