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酒父亲打妈妈一整夜,妈妈跳河了,我说想妈妈,他一巴掌打过来
发布时间:2025-12-03 21:58 浏览量:4
醉酒父亲打妈妈一整夜,妈妈跳河了,我说想妈妈,他一巴掌打过来(完)
昨晚十点过,村支书老陈把电话打到了我手机上。
带来的消息言简意赅:沈福顺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堵着,又像是突然空了一块。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浑浊情绪,混杂着解脱、冷漠、荒谬,甚至还有一丝「终于来了」的宿命感。
最终,千头万绪到了嘴边,只剩干巴巴的一个字:
「哦。」
「你个小兔崽子,那是你亲爹,你也不问问咋死的?」
「陈叔,纠正一下。第一,他不算我爹;第二,他死不死、怎么死的,跟我没一毛钱关系。」
听筒那边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只剩下电流的滋滋声。
半晌,老陈叹了口气:「回来一趟吧。人死如灯灭,好歹让他入土为安。丧葬费村里能垫,但摔盆打幡这事儿,还得亲儿子来。」
「你指望我给他披麻戴孝?」我点了根烟,语气冷得掉渣。
「哎……不管咋说,人都在那躺着了,先回来看看吧。」
「行,我琢磨琢磨。」
「这事儿还有啥可琢磨的?赶紧滚回来!」
窗外的枯树和电线杆子像疯了一样往后退。
看不出是在挽留,还是在催我快滚。
我刚想起身活动下僵硬的腿脚,绿皮火车猛地晃荡一下,我一个趔趄差点踩了过道那大哥的脚后跟。
「抱歉抱歉。」
我钻进车厢连接处,点燃了一支烟,深吸一口,肺里火辣辣的。
明明有三个小时就能到的高铁,我偏偏选了这趟晃悠十几个小时的绿皮车。
这种矛盾的心理我也说不清那种不得不回去处理烂摊子,却又本能地排斥见到沈福顺那张脸的纠结,像锯条一样拉扯着我的神经。
这次回去,我也不是为了给他送终。
我就想站在他尸体前,问问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男人:
现在的你,还能挥得动拳头吗?
还能像当年那样,把拳头暴雨般砸在我妈和我的身上吗?
我掏出手机,在微信列表里扒拉了足足两分钟,才从最底下翻出沈福顺那个万年不变的风景头像。
上一条消息,是半个月前发的:「今年过年回来不?」
我已读不回。
再上一条,是去年小年:「今年过年回来不?」
依旧是石沉大海。
再往上翻,是前年的记录,发了一张这土狗的照片。
「家里大黄下崽子了,这只品相好,你要不要养?」
我还是没回。
对话框空荡荡的,这就是我和沈福顺这几年全部的交集。
屏幕的冷光照在我脸上,我有些恍惚。我对童年的记忆其实很破碎,大块大块的空白里,填满的只有沈福顺的拳脚,那是贯穿我整个未成年时期的梦魇。
除此之外,就只剩下我妈跳河的那晚。
以及那散落一地的、混着泥土的饺子。
关于母亲的长相,因为年代久远加上刻意遗忘,现在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剪影。
个子不高,留着那个年代常见的长发,街坊都说她长得标致。
仅此而已。
或许是因为下意识的自我保护机制,我屏蔽了太多关于那几年的细节。
那年我多大?四岁?还是五岁?
记忆最清晰的那个除夕夜,电视里放着春晚,那热闹喜庆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我看不懂小品,但我看懂了桌上的饺子。
我妈把饺子吹得温热,小心翼翼地喂给我,自己碗里却全是煮破了皮的烂饺子。
沈福顺没吃两口,白酒倒是一杯接一杯地灌,那张脸喝得通红,透着一股戾气。
「你别光灌马尿啊,吃两口菜垫垫。」
「不用你管。」
「谁稀罕管你?你喝多了又要在炕上耍酒疯,我和小满今晚还睡不睡了?」
「不睡就滚犊子!」
我妈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压抑许久的怒火也窜了上来:「大过年的你吃枪药了?沈福顺我告诉你,你在外面受了窝囊气,别回家跟老婆孩子撒野!」
「草泥马的,反了天了你!」
沈福顺猛地起身,一把掀翻了饭桌。
噼里啪啦一阵乱响,盘子碗碎了一地。我看着那些滚落在泥地上的饺子,摸着还没吃饱的小肚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你疯了吗?这一桌子鱼肉得花多少钱你心里没数啊?」
「钱钱钱!你就知道钱!」
「过日子不要钱?养小满不要钱?你有能耐出去挣大钱啊,在那窝里横算什么男人?」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我妈脸上。
空气瞬间凝固了。我妈捂着脸,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她没想到沈福顺真的会动手。
「你就这么爱钱?老子在厂里上班不挣钱?你个吃闲饭的娘们儿逼逼赖赖什么?」
「你打我?沈福顺,你敢打我?!」
她像头发怒的母狮子一样扑上去挠沈福顺,可哪里是男人的对手。
沈福顺抬腿就是一脚,正正踹在她小腹上。
那一脚太重了,我妈捂着肚子蜷在地上,半天没缓过气来。
「你个丧良心的牲畜……我这肚子给你生过儿子……」
话没说完,沈福顺照着她的肚子又是一脚,甚至还狠狠碾了一下。
那时候我太小了,根本不懂发生了什么。
只会张着嘴嚎哭。
现在每每回想起来,我都恨不得穿越回去,哪怕是用牙咬,哪怕是尿沈福顺一脸,我是不是就能转移他的注意力?
是不是我妈就不会死?
那个除夕夜,漫天的鞭炮声成了罪恶最好的掩护。
没人听见屋里的惨叫,也没人来拉架。
沈福顺就像个不知疲倦的野兽,一直打,一直打。
打累了就坐回凳子上灌酒,歇够了站起来接着打。
最后,不知道我妈从哪爆发出的力气,一把推开醉醺醺的沈福顺,哭喊着冲出了家门。
东北的三九天,滴水成冰。
她身上就穿了件薄棉袄,那种冷风刮在脸上跟刀割没什么两样。
眼泪刚流出来,就在脸上结成了冰碴子。
可风再冷,也冷不过那颗死透了的心。
她顺着村道一路狂奔到了河边。
冰面上到处都是村民凿开冰钓的窟窿,有的只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壳。
我妈站在冰面上,或许连犹豫都没有,看准一个直径一米多的大冰窟窿,纵身跳了下去。
我无法想象那水有多刺骨。
自从我妈走后,我就落下了恐水的毛病,冬天更是连冷水都不敢碰。
老人们说,掉进冰窟窿里,神仙也难救。冰水的刺激会让人瞬间抽筋,而且冰层下的暗流会把你冲走。
头顶是厚厚的冰层,绝望在黑暗中无限放大,根本不可能游回来。
我妈就这么没了。
村里青壮年捞了整整三天,才破开冰层把她拉上来。
他们死活不让我靠近,那个蜷缩在冰面上僵硬肿胀的身影,成了我对母亲最后的印象。
后来听闲话的说,尸体泡得都没人形了,脸都被鱼虾啃了一半。
那年之后,村里好长一段时间没人敢吃那条河里的鱼。
灵堂里,沈福顺斜靠着漆黑的棺材,手里还拎着那个该死的酒瓶子。
他一边灌酒,一边把我妈的照片往火盆里扔。
单人照、结婚照、全家福。
所有关于她的痕迹,都被他付之一炬,一张都没留。
烧到最后,这混蛋居然挤出了几滴眼泪。
他还有脸哭?
我那时候太小,以为妈妈只是太累了在睡觉。
棺材里铺着被褥,肯定比外面暖和。
等她睡醒了,肯定会像以前一样来抱我。
我身上那件粗制滥造的孝衣扎得脖子生疼,我不停地扭动着,指着棺材问:
「我妈啥时候出来啊?」
「出不来了。」
「她是太困了吗?」
「你妈死了!听不懂人话吗?」
幼小的我无法理解「死」这个字的沉重,但我能感觉到沈福顺话里的恶意。
我又开始哭。
「我要妈妈……我想妈妈……」
「再哭老子弄死你!」
他越骂,我哭得越凶。
沈福顺突然暴起,一巴掌扇在我脸上,我整个人像断线的风筝一样飞了出去。
半边脸瞬间火辣辣地肿了起来。
村支书老陈听到动静跑进来时,沈福顺正拎着我的一条腿,像拎小鸡仔一样要把我往地上摔。
「哎呀!老沈你疯了?!那是你亲儿子!」
老陈冲过来把我抢过去护在身后。
「老子的种,老子想打就打!」
「你别喝点马尿就不知道姓啥了!孩子才多大!」
村子不大,老陈说话还是有分量的。沈福顺不敢跟村支书动手,只能用那种想要吃人的眼神死死盯着我。
我知道,只要老陈一走,等待我的将是更狠毒的报复。
「我看你是不想养这孩子了,既然这样,等小芬爹妈来了,让他们领走算了!」
姥姥姥爷家离得远,知道噩耗赶过来已经是第二天了。
姥爷快四十才有的我妈,那是掌上明珠。
老头腿脚本来就不好,这会儿拄着根木棍,一瘸一拐地往灵堂冲,两条腿抖得像筛糠。
「小芬呐」姥姥刚进院子就扑倒在棺材上,哭得背过气去。
姥爷死死盯着棺材,浑身颤抖,转头怒视着沈福顺:「我闺女咋没的?啊?!」
沈福顺像根木头桩子一样杵在那,灌着酒不吭声。
「我问你话呢!好好一个人,咋就没的!」
「跳河了。」
「为啥跳河?日子过得好好的为啥跳河?!」
沈福顺答不上来。
「要不是你作践她,她能走这条绝路?!」
姥爷举起拐棍就往沈福顺身上招呼,沈福顺背过身挨了一下。
老爷子气红了眼,举起棍子还要打,沈福顺不干了,回身一把攥住了棍子。
「差不多行了啊,别给脸不要脸。」
「你个牲畜!还给我……打死你个牲畜!」
姥爷拼命往回夺棍子,沈福顺突然一松手。
惯性作用下,姥爷在那坑洼不平的地上踉跄了几步,仰面摔倒,后脑勺重重磕在了一块石头上。
鲜血瞬间染红了地面。
「老沈!你杀人啊!」
老陈吓得把我扔在地上,冲过去扶姥爷。姥姥一回头,看见倒在血泊里的老伴儿,两眼一翻,直接昏死了过去。
姥姥醒来后,像丢了魂一样在屋里转圈。
「电话呢?我要打电话报警!沈福顺杀了我闺女,还要杀我老头子!我要让警察枪毙他!」
我妈的死,沈福顺有责任吗?那是肯定的。
但从法律上讲,要把他定罪很难。归根结底,是我妈自己跳的河。
「大娘,您消消气,大爷送卫生院了,大夫说没大事。」老陈在一旁劝。
「不行!必须报警!」
屋外传来沈福顺满不在乎的声音:「报呗,你看我怕不怕?」
老陈急了,压低声音:「大娘,您想过小满没有?报警把老沈抓进去,小满咋办?」
姥姥愣住了,目光落在我身上。
「大爷得养伤,您身体也不硬朗。小满眼看过两年要上学了,要是爹进了局子,这孩子以后咋整?您二老能伺候得过来吗?」
或许是为了我,又或许是无可奈何,姥姥最终放下了电话。
但那一刻,我明显感觉到她看我的眼神变了。
那里面不再是单纯的疼爱,而是多了一层隔阂,甚至是一丝怨恨因为我身上流着一半沈家的血。
一场闹剧收场,我没能跟姥姥走。
我被留在了这个充满了暴力、阴冷和绝望的家里。
沈福顺家暴逼死老婆这事儿,在十里八乡传开了。
机械厂领导怕影响不好,找个由头把他给开了,给了点钱打发走了。
这下,沈福顺彻底成了无业游民。
其实他在厂里是计件工,手脚麻利,一个月能挣这七百块,比双职工家庭还高。
但他这人手里存不住钱,现在断了收入,日子更是紧巴。
没了工作,他跑到村后山开了块荒地,说是要种山楂树。
那地本来是集体的,老陈看他可怜,我也可怜,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种了。
这山楂树种得跟魔怔了一样,他天天泡在地里,跟中了邪似的。
早上随便给我扔点残羹冷炙,他就扛着锄头上山了。
中午不着家,我饿得只能啃冷馒头。
等到日落西山,他才一身泥土味地回来,弄点猪食一样的饭菜把我喂饱,倒头就睡。
这种日子其实挺好。
见不到他,我就不会挨打,不用看那张令人作呕的脸。
七岁那年,该上小学了。
老陈来劝了好几回,沈福顺脖子一梗:「上个屁学!等长个儿了送去镇上饭馆端盘子,早点挣钱是正经。」
「那么大点孩子端啥盘子?」
「我七岁都下地干活了,他咋就不行?」沈福顺给老陈倒了杯散白酒,「咱这穷命,认了吧。」
「现在是义务教育,国家给免学费!」
「那书本费呢?杂费呢?不还是得花钱?」沈福顺眼珠子一转,「要不你让国家把学费直接折现给我?书我就不念了。」
「你喝高了吧?那是给娃念书的钱!」
「那就拉倒,还不如攒着以后给他娶媳妇。」
无论老陈怎么磨破嘴皮子,沈福顺就是咬死不松口。
其实我也明白,他觉得我和我妈是一路货色,都是因为钱才跟他吵。
他怕我以后也变成那样,所以想让我早早挣钱,变成他的摇钱树。
我妈走后这些年,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心都在种地里磨没了。
就在别的孩子背着书包上学堂的时候,他正拉着我在镇上溜达,看哪家饭馆肯收童工。
事情的转机,来得猝不及防。
一家食品厂要收购山楂,说是做罐头饮料。
因为是大宗采购,政府牵线搭桥,那帮人要来实地考察。
这可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老陈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沈福顺那片精心伺候的山楂林。
来考察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姓胡,戴着金丝眼镜,斯斯文文的,皮鞋擦得锃亮。
那天,全村种山楂的都跟在他屁股后头。
我也混在人堆里看热闹。
「这片林子长势不错啊,谁家的?」
老陈眼睛都亮了:「老沈!老沈你快过来!」
沈福顺局促地搓着满是老茧的手,像个犯错的小学生一样挪了过来。
「沈师傅是吧?叫我小胡就行。」
「嗯。」沈福顺从鼻孔里挤出一声。
「您这树养得真好,看来是下了大功夫。」
老陈赶紧帮腔:「那是!老沈把这树当亲爹伺候,除了睡觉都在地里,儿子都没这树亲!」
我站在旁边,听得想笑。确实,在他眼里,我连个烂果子都不如。
「可惜面积有点小。」小胡有些遗憾。
「这好办!村里出人帮着扩建,只要您这边点头!」
考察很顺利,中午留饭。按理说该去镇上馆子,或者去村长家。
老陈为了撮合生意,非要把饭局安排在我家。
桌上的菜都是老陈媳妇做好了端过来的,那一盘盘鸡鸭鱼肉跟我们这破屋子格格不入。
饭桌上坐着四个人:沈福顺、老陈、胡小哥,还有缩在角落的我。
整整十分钟,除了咀嚼声,没人说话。
气氛尴尬得我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最后还是老陈硬着头皮打破沉默:「那个,胡经理,整两口?」
「不不不,下午还要开车,工作纪律。」
沈福顺自顾自地起开一瓶二锅头,也不管人家喝不喝,倒满两杯,又把瓶盖拧死了。
老陈气得直瞪眼:「你给人家倒是倒满了,你自己那一套收起来行不?」
胡小哥连忙摆手:「真不用客气,我吃口饭就行。」
沈福顺端着酒杯,死死盯着胡小哥看,那眼神直勾勾的,看得人发毛。
「你是那个厂的大官?」
「不是,就是个普通业务员。」
「你们厂多少人?」
「快五千人吧。」
「五千?」沈福顺筷子一顿,「那还招人不?」
「招肯定招,但主要看技术岗和销售岗。」
「不是我,是我儿子,小满。」沈福顺指了指埋头扒饭的我。
胡小哥愣了一下,看着只有桌子高的我:「这……这也太小了吧,童工违法的。」
「我不让他现在去,过两年长结实了再去。这小子有力气,啥都能干。」
「大哥,这不是力气的事儿。进我们厂最起码得是本科学历。」
「本科?是个啥玩意?」
「就是读完大学。」
「大学?」沈福顺若有所思地抿了口酒,「那你也是大学生?」
「对,正经一本毕业。」
「那你现在一个月能挣多少?」
这种极其冒犯的问题,也就沈福顺能问得出口。
胡小哥涵养不错,笑了笑:「基本工资八千,算上提成和年终奖,平均下来一万左右吧。」
沈福顺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多少?!一万?就因为念了个大学?」
「学历算是块敲门砖吧。」
胡小哥走后,沈福顺像变了个人。
他求爷爷告奶奶让老陈去学校说情,哪怕多交点赞助费,也得让我去上学。
他不是为了我的未来,他是被那个「一万块」给刺激到了。
那是他这辈子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是他刷一辈子盘子也挣不来的。
从那以后,我的噩梦换了个形式。
沈福顺开始像看犯人一样盯着我读书。
但他大字不识几个,根本不懂怎么辅导,只会用最原始的方式吼。
书本对我来说就是天书,没看两页我就开始打瞌睡。
只要我眼皮一打架,他粗糙的大手就会薅住我的衣领,正反几个耳光把我抽醒。
「给老子学!学不进去就打进去!一定要考上那个什么本科!」
他逼我学到深夜十点,少一分钟都不行。
其实我不是不爱动脑子,我是喜欢画画。
没有画笔,我就偷半截铅笔头。
画山里的野花,画破败的院墙。沈福顺总骂我铅笔用得费,说是败家。
后来画腻了风景,我想画人。
第一次画的是语文老师,被她发现了,她没骂我,反而夸我有天赋,还要走了那幅画。
那种被认可的感觉,像是一束光照进了井底。
我想画妈妈。
凭着残存的记忆,我在作业本背面一遍遍描摹她的眉眼。
画着画着,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打湿了纸张,我就换一张重画。
那天我画了一整天,老师讲了什么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放学回家,我把那张自认为最像妈妈的画递给沈福顺看。
我天真地以为,他会像语文老师一样夸我两句,或者哪怕是对妈妈有一丝怀念也好。
结果,他一把夺过那张画,看都没看清楚,就狠狠揉成了一团废纸。
紧接着,雨点般的巴掌落在我头上、脸上。
「老子花钱是让你去画画的?!这破玩意能当饭吃?!」
「让你画!让你不务正业!能不能考上一万块钱?能不能?!」
他打得很狠,我哭得撕心裂肺。
但不知道到了哪一下,我突然感觉不到疼了,眼泪也干了。
我就那么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个暴怒的男人。
那一刻,我彻底醒悟了。
他对我没有一丝一毫的爱,我也不是他的儿子,我只是他的一笔长期投资,一个未来的提款机。
我的喜怒哀乐,我的梦想,对他来说连个屁都不是。
年幼丧母的孩子,本能地想在这个世界上抓根救命稻草。
我曾经以为,沈福顺虽然混蛋,但好歹给了我口饭吃,我对他哪怕有一丁点的依恋也是正常的。
但我错了。
他永远是那个逼死我妈的凶手。
有些人的恶,是刻在骨子里的。
那顿打,把那个渴望父爱的我彻底打死了。
剩下的,只有这具为了活下去而不得不长大的躯壳。
沈福顺因为我画画的事,罚我吃了一个月的咸菜馒头。
他说:「现在不好好学,以后你就只能吃这个!老子让你提前尝尝穷味儿!」
那个月,要不是老陈偷偷塞给我几个肉包子,我可能早就饿晕了。
最后还是老陈拎着酒菜上门求情,他才准我重新上桌吃饭。
现在,这个男人死了。
我坐在火车上,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夜,心里那个早已结痂的伤疤,又开始隐隐作痒。
不知道是不是报应。
反正,天亮了。
小学刚毕业那会儿,我和沈福顺之间几乎成了哑剧。
除了偶尔的哼哈,也就是期中期末出成绩那几天,家里还能听见点人声。他会像审犯人一样,一科一科地问分数,一道题一道题地盘道:怎么错的?该怎么解?
其实他大字不识几个,根本听不懂。我随口编几句鬼话,也就蒙混过关了。这种彼此心知肚明的欺骗,成了我们要命的默契:他知道不懂,我也知道他在装,但他偏要问,似乎这样就能维持住那点可怜的父亲威严。
分低了,就是一顿暴揍。往死里打那种。
但我骨头硬了,皮也实了,我不哭。
别的科目还能凑合,唯独英语,我是真没辙。那些单词像是在嘲笑我,好不容易塞进脑子里,不过三分钟,它们就集体越狱,再看时又是陌生人。
英语次次亮红灯,沈福顺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这回打了也没用,那是真没招。
周末不上学,我唯一的去处就是那条河边。
我就那么干坐着,看这帮浑身泥点子的同龄人在水里扑腾。我怕水,不敢下,只能眼巴巴地瞅着。心里头总有个荒唐的念头在打架:如果我真跳下去了,妈妈会不会在水底张开双臂,温柔地接住我?
我也试探过,脚尖刚沾到凉水,脑子里轰的一声,全是妈妈穿着那件薄棉袄的背影,还有那副我未曾亲见、却在噩梦里描摹了无数遍的被水泡得肿胀溃烂的惨相。
「坐这儿挺尸呢?」
头顶传来一声冷哼。我抬头,沈福顺逆着光站着。
我也没理他。
「咋?这破河还能给你吓尿了?打算怕一辈子?」
「我妈就死这河里。」
「淹死鬼多了去了,你也怕?」
我死死盯着他,咬着牙崩出几个字:「那不是鬼,那是我妈。」
「少废话,起开!」他那双满是老茧的大手像铁钳一样钳住我的胳膊,粗暴地把我提溜起来,皮肤被磨得火辣辣地疼。
我想甩开,但我那点力气在他面前就是个笑话。
我在心里默念:再等等。等我骨架再大一圈,劲儿再足一点,看谁还能强按着我的头喝水。
「长个把儿以后也是个爷们,怕水传出去让人笑话!」
他不由分说,像箍铁桶一样把我横抱起来。我双脚腾空,紧接着身体被一股蛮力猛地抛起,先是失重带来的眩晕,随后是急速下坠。
「噗通」巨响,沈福顺真的把我扔进了河里。
12
浑浊的河水像无数条冰冷的蛇,争先恐后地钻进我的耳鼻口。
我想喊救命,一张嘴,又是一大口腥臭的泥沙水。
这河看着平静,底下全是早年间挖沙留下的暗坑。看着不过膝盖深,倒霉的一脚踩空,底下可能就是十几米的深渊。
那个当口的沈福顺,脑子里估计只有那一套「棍棒底下出孝子」的歪理,压根没想过这些。
「我……」
「救……」
我是个旱鸭子,只能像只落水的鸡一样胡乱扑腾。
也就是那一刻,我在沈福顺那张万年冰封的脸上,第一次捕捉到了惊恐。
他踉踉跄跄地踩进浅水区,伸着手想够我。可下一秒,他就像触电了一样,脸色煞白地缩回了脚,哆哆嗦嗦地退回了岸上。
这一刻我才明白:这河,他也怕!
看着他在岸上那副怂样,我在窒息的边缘竟然生出一股快意。我想笑,想大声地嘲笑他。水灌满了嘴,我发不出声,但我脸上的表情一定写满了轻蔑。
刚才那股子英雄气概呢?说到底,他是心里有鬼,他愧对我妈,更怕我妈。他怕这河底伸出一双手,把他当替死鬼拖下去。
我不知道我妈有没有入过他的梦,但我发誓,我要是今天死在这儿,做鬼我也得夜夜扒他家窗户。
就在意识快要模糊的时候,身子突然一轻,久违的空气重新灌进肺里。
回头一看,是陈叔家那小子。他正好在游野泳,见我要沉底了,一把将我薅了起来。
站直了一量,水刚没过胸口。可对旱鸭子来说,脸盆大的水坑也是鬼门关。
「你也不会水啊,跳下来作死呢?」
「咳咳……」我想解释,喉咙里全是沙子,咳得昏天黑地。
「谢了……」
「客气啥。想学不?哥们教你。」
「不用。」
陈叔儿子把我架上岸。沈福顺这才缓过神来,伸手来接我,眼里的慌乱还没散干净。
「哈……」
「哈哈……」
「哈哈哈哈哈!」
我终于把气喘匀了,指着沈福顺那条湿了一截的裤腿,笑得前仰后合。
这回他没揍我,铁青着脸转身就走。走了没两步,又折回来,像根木桩子一样杵在路边等我。
那表情,真跟死了亲娘一样难看。
13
「啪!」
一声脆响,那是玻璃炸裂的声音。
思绪被强行拽回现实。我对面坐着一对年轻母子,小男孩是个多动症,把小桌板上的玻璃杯碰掉了。
碎玻璃渣溅了一地。
「你怎么就这么贱呢!」女人一把扯过孩子,巴掌像雨点一样落在男孩屁股上,「让你手欠!让你不老实!」
孩子哭得撕心裂肺,车厢里的人纷纷侧目。
我下意识地伸手拦住那个母亲:「大姐,打碎个东西而已,犯得着动手吗?」
话一出口,我自己都愣住了。
这话,是当年沈福顺说过的。我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我会复述他的台词。
那是初二那年,也是唯一一次我以为必定挨打、最后却毫发无伤的时刻。
沈福顺不知道搭了多少人情,找到了昔日工友。那工友有个女儿叫苏樱,比我大三岁,是个英语学霸。
于是,每周末晚饭后,我就得苦哈哈地走五里地去补课,学到九点再走回来。村长陈叔私下里嘀咕,说沈福顺这是要把孩子逼疯。
那阵子给我补课的苏樱,梳着两个冲天辫,嘴里永远叼着根棒棒糖。有糖吃就眉开眼笑,没糖吃就苦大仇深。
刚开始还装模作样教两句,后来她含着糖说话呜呜囔囔的,我也听不进去。补了几次,就变成了在她的小屋里瞎玩。
她省得费吐沫,我省得挨揍,双赢。
有一次玩闹过头,苏樱手一挥,把桌上一个挺精致的水杯给扫地上了。
那杯子估计有点来历,苏樱她爸冲进来时脸都黑了,吼着问谁干的。
苏樱嘴里的糖都不甜了,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不敢吱声。
我叹了口气,心想横竖是躲不过,便说是自己碰碎的。
苏樱她爸也不客气,照着我屁股就是一脚。说实话,跟沈福顺比起来,这脚法软绵绵的,根本不疼。
巧的是,那天沈福顺正好来接我。
进门看见我屁股上的脚印,问咋回事。苏樱她爸就把我不小心打碎杯子的事说了。
我闭上眼等着挨那顿雷霆暴雨。
谁知沈福顺只是冷冷地看了对方一眼,说了句:「打碎个东西,犯得着动手吗?」
然后拉着我就走。从那以后,补课的事儿黄了。
回家路上,他也没骂我,只是偶尔叹口气,自言自语:「都他妈是中国人,学个屁的洋文。」
14
除了英语拉胯,我其他科其实还凑合。
中考运气不错,进了一所重点高中。虽然不是顶尖的那种,但在县里也能排进前五。
高中要住校。对我来说,只要不回家面对沈福顺,那就是天堂。
高二分科,那时候还是传统的文理分科,外加艺术班和体育班。
我想去艺术班。
高中没人管束,我偷偷把画画这门手艺捡了起来。美术老师是个惜才的,教了我素描、水彩、油画。她说我这手不是拿来做题的,是拿来拿画笔的。
班主任也看过我的画,直言我在画纸上比在试卷上有灵气。
按理说,那时候只有学渣才去搞艺术。要么是家里有矿的学渣搞艺术,要么是四肢发达的学渣搞体育。
我成绩中上游,正常老师都会劝我学理科保个饭碗。但美术老师实在爱才心切,甚至拉着我确认了好几次是不是真的没学过,最后乐得跟捡了宝似的,断言我是考央美的料。
班主任特意把沈福顺请到了学校。
「沈师傅,说真的,小满这孩子在绘画上有天赋。让他学吧,以后没准是个大画家。」
「不行。」
「为什么呀?」
「不为什么。画画那是也没正经事,让他学理,学理能挣钱。」
「沈师傅,您这观念得改改。大画家哪个缺钱啊?」
「那也不行。」沈福顺站在教学楼走廊里,点了一根劣质烟,呛得班主任直皱眉。
「哎,这里不能抽烟……您这家长怎么这么轴呢?这是耽误孩子前程!」
「我自个儿的种,我乐意耽误。只要不违法,您管不着吧?」
班主任磨破了嘴皮子,也没能撬开沈福顺那颗花岗岩脑袋。最后只能叹着气,在分科表上填了理科。
送沈福顺出校门的时候,他闷头抽烟,一言不发。
「我想学画画。」我盯着他的后脑勺。
他回头瞥了我一眼:「不行。」
「凭什么!」
「凭我是你老子!」
「我不认你是我老子!」
「你个王八羔子!」
沈福顺习惯性地抬手就要扇我。我下意识地抬臂一挡,反手扣住了他的手腕。
他想挣脱,却发现纹丝不动。
那一刻,我们两个都愣住了。我长大了。
15
沈福顺大概是觉得面子上挂不住,胳膊动不了,就开始上脚踹。
我侧身闪过,在那条支撑腿的腿弯处轻轻一勾,他整个人就像个破麻袋一样摔在地上。
我骑在他身上,积压了十几年的愤怒像火山一样爆发:「你打啊!你不是爱动手吗?你打啊!」
沈福顺挣扎了几下,突然不动了。
他长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里,有着不得不服老的悲凉。
我虽然吃的是粗茶淡饭,但从小干农活,身板像牛犊子一样壮实。而他,常年的劳作和风霜早就把他掏空了,瘦得像个干瘪的土豆。
这一架,是他输了。而且以后,他只会输得更惨。
学校门卫赶过来把我俩拉开。沈福顺拍了拍身上的灰,那背影一下子佝偻了不少。
临走前,他扔下一句狠话:「你要是敢学画画,书就别念了,滚回家跟我种山楂去。」
最终,美院成了我永远的遗憾。
报志愿那会儿,他不知道听哪个村口大明白说的,认定计算机是金饭碗,非逼着我报了计算机。
大一报到那天。
沈福顺坐在门口抽烟,我自己收拾行李。他闷不做声地把一沓钱放在我手边,一共七千。学费一学期三千八。
我数出三千,把剩下的狠狠摔在桌子上。
「不用你的臭钱。这三千八,我也很快还你。」
奇怪的是,这次他没炸毛,反而咧嘴笑了,笑得一脸褶子。
「小犊子,我等着。最好把老子从小到大喂你的饭钱都吐出来。」
我背起行囊走到门口。沈福顺倚着门框,烟雾缭绕中,他的笑容让我心里发毛。
「对了,我也送你个东西。」
他显然没料到我也能送他东西。他扔了烟头,把那双满是老茧的手在裤腿上蹭了又蹭,才摊开手心。
我从包里掏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白纸,拍在他手里。
沈福顺疑惑地展开,仅仅看了一眼,嘴唇就开始剧烈哆嗦,紧接着全身都像筛糠一样抖了起来。
「给你留张我妈的画像。省得你将来快死的时候,想忏悔都找不着庙门。」
其实我对我妈的长相已经很模糊了,那画全凭我对那点残存记忆的拼凑。但我知道,那是沈福顺的心魔,他一眼就能认出来。
「你……你个牲畜……」
「还有,我改名了。我不叫沈小满,我叫沈河。村口那条河的河。」
16
大学四年,我活成了拼命三郎。
助学贷款、贫困补助、再加上疯狂打工。大二那年,我就把那四千块钱连本带利地寄了回去。
用的信封,没留只言片语。
我懒得回去,更不想见他。直到毕业工作,我也一次都没踏上过回乡的路。
毕业第五年,微信上突然有个陌生人加我。通过之后才发现是沈福顺。
我犹豫了一下,没删,但也把他当成了死号,从来不说话。
说句讽刺的,我还真得「感谢」沈福顺,他给我选的这条路,歪打正着了。
我现在是一名大厂的前端工程师,薪水在这个城市里绝对算得上高收入。
这行懂代码的人多,懂审美的少。设计师给的图,程序员实现起来总差点意思。我就不一样了,我有美术底子,自己设计自己写码,出来的效果那是降维打击。
领导常说:懂美术的没你代码写得溜,写代码的没你画画好。你就活该吃这碗饭。
凭着这个不可替代性,我混得风生水起。
但我始终单身。哪怕身边优秀的姑娘不少,我也不敢碰感情。
也许是被沈福顺搞出了心理阴影,总觉得自己这号人不配拥有正常的家庭。
如果非要说心里有过谁的影子,大概也就是那个苏樱了。但也仅限于当年的那个小丫头片子,现在的她变成了什么样,谁知道呢。
「前方到站,溪城站……」
列车广播响起。深吸一口气,我还是回来了。
不是衣锦还乡,而是回来奔丧。
17
从溪城下高铁,转大巴晃悠两个小时到县城。
再从县城挤小巴,颠簸三个小时到镇上。
到了镇上,剩下的路就得靠摩的了。
得亏我这次轻装上阵,就背了个包,不然这一路非得散架不可。
「师傅,去小玉村不?」
「走着!」
我看了看逐渐暗下来的天色:「这会儿去,您回来得摸黑了吧?」
「哟,哥们有些年头没回来了吧?」摩的师傅一乐。
「是有些年头了。」
「早修路了!柏油马路直通村口,来回也就一脚油门的事儿。」
我不禁唏嘘:「那是真挺好。」
「多久没回了?」
「记不清了,反正挺久。」
18
见到陈叔那一刻,我鼻头一酸。
陈叔老得不成样子了,背也驼了。
「陈叔,好久不见。」我上前抱了抱他。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陈叔干枯的手掌拍着我的后背,声音有些哽咽,「这么多年飘在外面,没少受罪吧?」
「还行,比小时候强多了。」
「你这孩子……」陈叔叹了口气。
「陈大哥呢?」
「出息了,在县医院当大夫呢。」
「真不错。」
一边聊着家常一边往村里走,我俩脸上都挂着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回来探亲过年的,丝毫看不出我是个刚死了爹的人。
推开那扇熟悉的院门,一种不真实的疏离感扑面而来。
院子里的摆设还是老样子,可怎么看怎么像别人家。
一口黑漆棺材停在院中央,顶上搭了个简易的帆布棚。院里稀稀拉拉挂了几条白布,没有花圈,也没几个吊唁的人,冷清得吓人。
「就等你呢。明天正日子人能多点,办完事就下葬。」
我点点头,心里波澜不惊。
「下葬的事儿我都张罗好了,你就甭操心了。」
「谢陈叔,麻烦您了。」
「跟我客气啥。」陈叔拿着火钩子拨弄了一下盆里的纸钱,「按规矩……今晚你得守灵。你要是累得慌,就去我家眯会儿。」
「没事陈叔,我在这守着。我不累。」
19
听陈叔讲,沈福顺走得挺安详。
心脏病突发。走的时候正坐在河边,看着一帮半大小子摸鱼。
笑着笑着,人就没了。
旁边人还以为这倔老头睡着了,直到日落西山,邻居喊他吃饭,一推才发现人早硬了。
对于他的死,我心里甚至腾不出地方来悲伤。既没有大仇得报的爽感,也没有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
就好像死了一个有点面熟的邻居,虽然跟我关系不大,但在灵堂上也不能表现得太失礼。
所以,憋在肚子里那一堆诅咒和怨气,最后只化作一句轻飘飘的:「沈福顺啊沈福顺,让你捡个便宜。」
守灵这一夜,意外的平静。
火盆快灭了我就续几张纸,脑子里想的全是我妈。
也不知道到了那边,我妈见着这个冤家会是啥心情。如果真有阴曹地府,妈,你可得好好收拾他,把你受的那些委屈连本带利讨回来。
第二天,陆陆续续来了些人。有脸熟的,有眼生的。
孝衣我是坚决不穿的,随便找了条白布条往腰上一系,算是尽了礼数。
来的人大都是看着这出家庭悲剧过来的老邻居,谁也没多嘴问我不穿孝衣的事。
让我意外的是,苏樱她爸竟然来了。
老爷子扶着棺材头,哭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那是真伤心,不是演的。
「叔,您来了。」
苏老红着眼眶拍拍我肩膀:「爷们儿,叔当年对不住你。」
「嗨,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您还记着。」
「打碎杯子那回,我那一脚踹重了。后来樱子跟我招了,说是她干的。」
「都过去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苏樱……挺好的吧?」
「挺好。孩子都四岁了,皮得跟猴似的,天天给她累够呛。」
我笑着点点头:「挺好,有孩子就有盼头。」
送走了宾客,就剩下葬了。
我走在最前头领路,八仙抬着棺材跟在后面。这也是我唯一需要干的活儿。
沈福顺最终葬在了我妈旁边。说是合葬,其实也就是两个坟包挨得近点,中间还隔着一道若有若无的缝隙。
忙活完,人群散去,小院瞬间空得让人心慌。
我总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重要环节。
「陈叔,沈福顺他……没遗像?」
陈叔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没找着。这家里我都翻底朝天了,别说单人照,连张全家福都没有。想从证件上扣一张都没有。」
我愣了一下。我记得他以前只把带我妈的照片全烧了,合着连他自己的也没留?
「没事,我就随口一问。反正也没人想看他。」「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想去河堤那边散散心。」
「那我这把老骨头陪你走一遭。」
陈叔背着手,和我并肩在蜿蜒的土路上慢吞吞地晃悠。
行至河畔,眼前的景象让人有些唏嘘。河床裸露了大半,浑浊的流水如今只剩下浅浅的一汪,若是淌下去,估摸着也就刚没过小腿肚子。
看着这枯瘦的河面,我心头突兀地冒出一个念头:若是当年也是这就这点水量,我妈肯定淹不死。
「这河怎么瘦成这样了?」
「这两年老天爷不赏脸,雨水少,上游又截流修了坝,流到咱们这儿,自然就剩不下什么了。」陈叔叹了口气,目光转向远处。
「后山那片山楂林,长势还成?」
「树是好树,果也是好果,可惜现在世道变了。以前收果子的企业转型,没人要这酸疙瘩了。」
陈叔抬起满是老茧的手,遥遥指着后山的方向,语气里带着几分惋惜:「不过老沈那是真用了心的,地侍弄得不错。你不在的这些年,还要这把老骨头爱动弹,你就当替他去瞅瞅。毕竟这十来年,他就指着那片地活着呢。」
「不去了,没什么好看的。」我别过头,心里还是有些抵触。
「那个……小满啊……」陈叔吞吞吐吐,似乎有什么话堵在嗓子眼。
「叔,跟我您还客气啥,有话直说。」
「你看,老沈这事儿办完了,我这几天跑前跑后,份子钱也随了,让你小子请我吃顿饭,不过分吧?」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心头的阴霾散去几分:「您看您这话说的,别说一顿饭,您就是想吃天上的龙肉,我都得想办法给您弄去。就算想吃烤鸭,我也立马领您进京。」
「嘿,不用费那劲,就在我家吃,让你婶子炒俩菜。」
说是请客,最后还是婶子亲自下厨。
圆桌上摆得满满当当:黄瓜炒鸡蛋金黄翠绿,小鸡炖蘑菇香气扑鼻,还有辣椒炒肉、干炸刀鱼,外加一大海碗紫菜蛋花汤。
「那啥,菜齐了,你们爷俩慢慢喝。我娘家有点急事,得赶镇上最后一趟班车,就不陪你们了。」
婶子一边解围裙一边往外走,步履匆匆。
「啊?这……」
我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本来该我做东,结果让婶子忙活半天连口热乎饭都没吃上,这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没事,又不是外人。」陈叔摆摆手,从柜子里摸出一瓶白酒,「小满呐,整点?」
「行,陪您喝点。」
21
我平日里滴酒不沾,但看着陈叔殷切的眼神,这杯酒无论如何推脱不掉。
透明的液体在玻璃杯里晃荡,陈叔举杯:「啥也别说了,先走一个,垫垫底再吃菜。」
我的杯沿刻意比陈叔低了三分,清脆的碰撞声后,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滚入胃袋。
「慢点喝,别呛着……」
「叔,这杯我敬您。小时候没少在您家蹭饭,没少受您照顾。」
几杯酒下肚,话匣子虽然打开了,气氛却逐渐凝滞。
陈叔只能问问我现在的工作生活,却极力避开小时候的话题,生怕勾起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伤心事。可我现在的世界离他太远,很多职场上的事他也听不懂。
聊着聊着,空气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咀嚼的声音。
「明天就回去了?」陈叔打破了沉默。
「对,明天走。」
「走的时候,去后山把那些山楂带上点吧。那玩意儿酸甜口的,味道正得很,不摘也是烂在地里,怪可惜的。」
我下意识地拒绝:「不带了,我不爱吃那玩意儿,倒牙。」
「瞎扯!」陈叔瞪大了眼睛,「你小时候最稀罕吃山楂了,忘了?」
我一愣:「啊?」
「你穿开裆裤那会儿,那个倔劲儿上来,哭得跟驴叫似的,谁哄都不好使。只要掰一块山楂塞你嘴里,立马破涕为笑。」陈叔比划着,「那时候你也就两三岁吧,估计是不记事儿。若不是因为你爱吃,老沈能费那个劲跑去种山楂树?他还不都是为了讨你这一口好?」
……
……
「咳咳。」见我发呆,陈叔有些尴尬地端起酒杯,「来,喝酒喝酒。」
「没事叔,我现在对沈福顺没那么大怨气了。要不是您那个电话,我都快把他这号人从记忆里删了。」
陈叔放下杯子,挠了挠花白的头发,又长长地叹了口气。他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憋得难受。
「小满,你看叔喝多了没?」
「那肯定没有,您海量。」
「那你喝多了没?」
我晃了晃脑袋,虽然有些晕乎,但神智还算清醒:「也没,这就哪到哪啊。」
陈叔盯着我的眼睛,突然严肃起来:「那有些陈年旧事,我琢磨着,还是得告诉你。」
22
「你知道当年那晚,老沈为什么对你妈动手不?」
「还能因为啥,嫌我妈嫌贫爱富呗。」我冷笑一声。
「胡扯!老沈那人性子虽然闷,但绝对不是因为这点事就打老婆的人。」
陈叔这么一反驳,我也觉出点不对劲来。那晚还没吃饭,沈福顺进门时脸色就是铁青的,显然火气积攒了一路。
「那是为什么?」
「因为你妈外面有人了,被老沈知道了。」
「啊?」我手里的筷子差点掉桌上,「这怎么可能……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沈福顺还年轻,我更没影儿呢。
在我的认知里,沈福顺和我妈就是经人介绍认识的,普普通通的农村夫妻,哪来的什么风花雪月。
陈叔点了根烟,烟雾缭绕中,往事被一点点剥开。
那年村里来了个省城的年轻人,背着画板,说是来写生。村里人哪懂这个,后来才知道是画画的。
那时候咱们村还没开发,有山有水,河边雏菊遍地,后山枫叶连天,景色确实迷人。那年轻人一来就不想走,借宿在陈叔家的一间闲置老屋里,房租给得痛快。
这城里来的文化人,皮白肉嫩,穿衣打扮透着股时髦劲儿,一来二去,就让我妈看对眼了。
先是带路去采风,后来给我妈画肖像,画着画着,两颗心就贴在了一起。
这事儿陈叔是怎么知道的?
有天半夜他去接老父亲,路过自家老屋,听见了动静。那会儿他也年轻,趴在门缝听了墙根。接完人回来,刚好撞见我妈从那屋里溜出来。
虽然是在农村,但这事儿也就是作风问题,陈叔没往心里去。他寻思着,那是省城来的金凤凰,条件好模样俊,换了谁家姑娘都得动心。
陈叔嘴严,这事儿烂在肚子里,连只言片语都没往外传。
大概过了大半年,那写生的年轻人回城了。一个人走的,没带我妈。
没过多久,我姥爷就开始给我妈张罗亲事。
经媒人撮合,认识了沈福顺。我妈那时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俊俏,沈福顺那是做梦都没想到能娶这么个天仙回来,自然是一百个愿意。
沈福顺父母走得早,自己当家做主,两家一拍即合,婚事办得利索。婚后第二年,就有了我。
当时赶上我大姥爷生重病,大姥爷孤寡一生,姥爷姥姥便去城里照顾,这一去就在城里扎了根,再没回来。
村里这一支,就剩下沈福顺、我妈,还有襁褓中的我。
可如果陈叔守口如瓶,沈福顺又是怎么知道这段往事的?
「既然您没说,沈福顺怎么知道的?」
「唉」陈叔猛灌了一大口酒,辣得五官皱在一起,「就在你四岁那年,出事那年,那个画画的小白脸又回来了。」
23
不知道是旧情难忘回来看看,还是专程来找我妈的,反正人是回来了,还是住在陈叔家那间老屋。
那时候沈福顺在机械厂上班,早出晚归。我妈就趁着空档,又和那人搅和在了一起。河边的芦苇荡,后山的树林子,都留下了他们的脚印。
若是男未婚女未嫁,这叫追求爱情。可我妈这都结婚生娃了,这事儿办得确实不地道。
大年三十那天,沈福顺去城里卖完菜回来,路过陈叔家老屋,在门口捡到了一枚发卡。
那是他送给我妈的。
沈福顺当时就炸了,揪着陈叔逼问怎么回事。陈叔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沈福顺误以为是我妈和陈叔有一腿。
那时候陈叔刚当选村长,这要是传出和弟妹不清不楚的流言,那可是要塌天的。
被逼急了,陈叔只能半遮半掩地点了一句:「我又不住那屋,那是租出去的。」
沈福顺多精的人,立马就回过味儿来了。
于是他开始常常借口加班,实则暗中跟踪。
终于在那天,大年三十的下午,他亲眼看见我妈走进了那间老屋。
一切都串起来了。
我终于明白那天沈福顺为什么像疯了一样;
明白他为什么从小就逼着我赚钱,他是怕我将来没本事,也被媳妇嫌弃,重蹈他的覆辙;
更明白了他为什么对画画深恶痛绝,那是毁了他家的罪魁祸首。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野草般在脑海里疯长……
小时候沈福顺对我的打骂,会不会是因为……我根本就不是他的种?
没等我问出口,陈叔涨红着脸,声音有些颤抖:「小满啊,你这条命,其实是老沈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
24
「什么意思?」我心脏猛地收缩。
「你妈跳河那天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我都记得。饺子撒了一地,风像刀子一样割脸,我妈披头散发边跑边哭,还有那个黑黢黢的冰窟窿。」
「你记得这么清楚,就没觉出不对劲?」陈叔反问。
「啊?」
「那天,你妈是打算抱着你一起跳下去的呀!」
「什么?!」
脑袋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嗡嗡作响。那些破碎的记忆画面开始重组,却依然模糊不清。四岁的事情,大多只剩下一鳞半爪的片段。
「我记得……我没出门啊,是我妈自己穿着薄棉袄跑出去的……」
「那你怎么知道风像刀子?怎么知道你妈眼泪冻在脸上了?」
对啊!
如果我当时在屋里,怎么会有那样如临其境的寒冷记忆?
陈叔接着说出了真相:「那天你妈抱着你,先去了老屋找那个年轻人。具体说了啥没人知道,但肯定是吵崩了。」
「我猜……可能是她想让人家带着你们娘俩远走高飞,人家没同意。你妈觉得天塌了,谁都不要她了,这才起了绝心。」
我抓起酒瓶猛灌了一口,试图压下翻涌的情绪:「这些细节,您是怎么知道的?」
「你妈走后的第二天,那小子就收拾行李要跑,被我堵住问出来的。」
沈福顺一开始还在家生闷气,后来见天黑了人还没回,怕出事,就出来找。
他先找到了陈叔,两人分头寻。
看见我妈的时候,她已经抱着我往河中心跑了。
沈福顺发了疯一样追上去,在她纵身一跃的前一秒抓住了她的衣角。他在冰面上拼死挣扎,硬生生把你从你妈怀里抢了过来。
再想去拉大人的时候,人已经滑进了冰窟窿,转瞬就没了影。
他脱了棉袄就要往下跳,被随后赶到的陈叔死死抱住。
「你若是也死了,这孩子谁管?」
据陈叔说,那个除夕夜,沈福顺跪在冰面上,用拳头一下下砸着坚硬的冰层,砸得血肉模糊,哭声比狼嚎还惨。
最后是因为看着冻得瑟瑟发抖的我,他才没有跟着跳下去。
「那……沈福顺为什么不把真相说出来?」
「我问过他。他说,人死为大,既然都没了,就给她留个好名声吧,别让人戳脊梁骨说她是个破鞋。」
是啊,保全了我妈的名声,可他自己,却背负了一辈子逼死发妻的恶名。
其实那个寒冷的春节。
沈福顺才是那个真正溺水的人,他在绝望的深渊里挣扎,手里没有一根救命稻草。
他确实怕水。
不仅仅是因为那条河吞噬了妻子,更因为那条河,也淹死了当年的那个沈福顺。
我颤抖着问出了心底最深的恐惧:「叔,我是沈福顺亲生的吗?」
25
「不知道。」
陈叔缓缓摇了摇头,眼神复杂。
「老沈心里有数,他肯定算过日子。但他从没跟我提过,我也不好去揭这个疤。」
如果我不是亲生的,是那个画画留下的孽种,那他那些年的暴躁和动手,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我劝过他,哪怕是为了自己心里舒坦,去做个亲子鉴定。他死活不同意。」
「为什么?」
「他原话是这么说的:做什么做?就算不是亲生的,难道我能把他扔雪地里冻死?那是条人命,喊了我爹,我就得养着。」
拒绝鉴定,或许是沈福顺最后的倔强,也是他给自己留的最后一点体面。
至于我到底是谁的种,我心里有了猜测,沈福顺心里恐怕更清楚。
那天晚上我喝得烂醉如泥,抱着酒瓶吐得昏天黑地。陈叔留宿,我非要回家,最后是他踉踉跄跄把我架回去的。我不放心他走夜路,又强撑着送他。
折腾完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家,冷风一吹,酒醒了大半。
陈叔的话像是一场荒诞的梦,又像是一部逻辑生硬的电影。
知道了沈福顺的苦衷,可心里那个恨了多年的结,并没有立刻解开。恨已经成了一种习惯,甚至成了我与他之间唯一的纽带。
躺在那张散发着霉味、微微潮湿的被褥上,我想象着沈福顺这些年独自一人守着这个家,守着那些秘密,是怎么熬过来的。
越想越是辗转难眠。
翻来覆去间,总觉得枕头下面有什么东西硌得慌。
掀开一看,是个生锈的小铁盒。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抠开盖子。里面没有金银细软,只静静躺着两张纸。
第一张被折叠得整整齐齐,打开一看,是我高中离家前留给他的,凭记忆画的妈妈的素描。
第二张纸有些发黄起皱,边缘毛躁。
那是我小学时画给他的,幼稚笔触下的妈妈。
那一瞬间,泪水决堤。我终于明白,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是靠着什么熬过了那些漫漫长夜。
26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醒了。
心里装着事,再也睡不着。于是披上外套,独自去了后山,想去看看沈福顺那片视若珍宝的山楂林。
红彤彤的果子挂满枝头,确实诱人。我摘了一些装进塑料袋,那是他特意为我种的味道。
「呜」
一声低沉的呜咽传来。
一条大黄狗蜷缩在树下,见我走近,先是警惕地嗅了嗅,随后像是认出了我的气味,摇着尾巴走开,四下张望,似乎在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不一会儿,从草丛里又钻出五只半大的小狗。
其中一只格外眼熟,我仔细回忆,想起来沈福顺曾给我发过它的照片。
原来这就是他养的那窝狗。
对比了一下,确实如他所说,照片里那只最好看。
五只小狗里,四只随了妈是黄色,偏偏有一只是纯黑的。
但就属这只黑狗毛色最亮,体格最壮,想来是沈福顺爱屋及乌,没少给这个「异类」开小灶。
27
临走前,陈叔问我老房子怎么处置。
我说先留着吧,根在那儿,万一哪天累了想回来看看,好歹有个落脚的地方。
陈叔接过备用钥匙,答应帮我照看。
那六只狗,我决定全部带走。
托运是个大工程,我又没开车。费了一番周折,才联系到一家靠谱的宠物托运公司。
一切安顿妥当,告别了陈叔,我踏上了归途。
回程坐的高铁,出了站,拦了一辆出租车。
车里的电台正放着方磊的《依兰爱情故事》,略带戏谑又深情的调子在车厢里回荡。
「老妹儿啊,你等会儿啊,咱俩破个闷儿啊。」
……
「你红啦,我绿儿啦,还骂我没出息儿啊。」
……
「扔下孩子儿,你一转身儿,从此跑没音儿啊。」
……
「我活着是你的人儿啊,死了是你的鬼儿啊,你想咋地儿就咋地儿啊。」
……
歌词像是一把钝刀,一下下割着我的心。不知不觉,我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司机师傅透过后视镜频频打量我,眼神里带着几分关切。
「兄弟,怎么了这是?遇上难事了?」
我擦了一把模糊的视线,声音嘶哑:
「没事,我爸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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