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客|孩子出事,为何最先被埋怨的总是妈妈?

发布时间:2025-12-11 18:51  浏览量:1

美剧《都是她的错》(All Her Fault)上线一个多月以来,热度不减。这部剧的悬疑外壳足够抓人,但真正引发持久讨论的,是它包裹的深刻内核。孩子出事,就一定是妈妈的错吗?母亲为何被预设为孩子的第一责任人?剧中的女性互助叙事是否过于理想化?男性角色的塑造是否存在脸谱化倾向?最终的结局,真的是富人又赢了吗?本期播客,我们邀请两位嘉宾共同拆解这些议题。

作家张畅,带着初为人母的切身经历,在剧中看见了全世界母亲的共同处境。在将日常经验理论化的同时,洞察到“女性是父权结构的执行者,哪怕她首先是一个受害者”。性别研究博士、书店主理人任珏,更关注“坏人是如何成为坏人的”。过早成人化的男主,保护欲如何演变成控制欲。困于阶层压迫的保姆,如何在受害者与加害者的身份中挣扎。两位嘉宾共同抛出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如果这位穷人保姆没有死,她会如何反击?

【音频】美剧《都是她的错》:是中产的胜利,还是女性的胜利?

本期嘉宾:

【时间轴】

Part 1 剧中隐藏的社会议题

04:36—05:44 男性只需要拿面包回来,女性却要兼顾事业与家庭

10:27—11:08 男性也会成长,并非所有男性都是甩手掌柜

16:16—17:53 女性互相之间的压迫和规训,看似善意,但更伤人

18:30—19:29 家里管事最多的人,也是家里最高权力的话事人

19:42—20:31 产后抑郁的妈妈,周围全是指手画脚的人

22:33—24:10 保姆是“影子母亲”,执行母亲幻想中的育儿方式

Part 2 角色塑造与结局讨论

33:28—35:40 保姆的原生家庭故事作为暗线,与中产家庭形成对比

35:58—37:15 当女性创作者开始拿起话筒,选择脸谱化男性

37:24—39:47 男性角色具有警示作用,让隐性的控制手段跃然纸上

39:28—40:52 在性别与阶层议题的交叉上,选择回避了棘手的问题

42:35—44:18 把这部剧作为他者,想象如何建构一个理想的家庭范式

——以下是内容节录:

女性是父权结构的受害者,同时也是执行者

澎湃有戏:这部片子最打动你的地方在哪里?

张畅:有一个画面我印象特别深刻。孩子失踪以后,珍妮(Jenny )和 玛丽莎(Marissa)在聊天,玛丽莎突然笑了出来,很快笑容转变成了一种悲痛,一种责难,非常痛苦的、扭曲的表情。她那个表情出来的时候,我一下子就 get 到了她在想什么。她在想她不应该笑,在这个时候她应该去找自己的孩子,为她的孩子哀伤。果然过了一会儿她自己说,“我的孩子丢了,我却在笑,我这算什么?” 这时候珍妮对她说了一句“you are human”。

珍妮真的是一个特别好的女性朋友,她特别了解玛丽莎当时的心理状态,以及她为什么会笑了之后,突然之间又变得很痛苦。这一段情节,突然让我想起来之前的社会新闻。一个武汉的小学生在校园里面被开车不小心撞死了,她的妈妈在接受媒体采访的时候,收拾得很精致,是一个非常好的状态,当然她的表情是悲痛的,但她后来就因为这个事情遭受了网暴。网上的传闻说,“一个妈妈怎么能在孩子出事之后还有时间去化妆”。过了一段时间,这位妈妈也非常悲剧地坠楼身亡,跟着她的孩子去了。这是一个非常大的社会性悲剧。那些在网上发言抨击这个妈妈的人,每个人都是有罪的。我们都在责难一个妈妈,在孩子失踪或孩子死去之后,她为什么还要快乐。但是同时这个妈妈她也是人,她也有自己的一些权利。

珍妮在安慰玛丽莎

任珏:母亲在家庭里面什么事都做,她其实是家庭权力阶梯上最高位的那个人。张爱玲《金锁记》里的那个妈妈,虽然裹小脚,一旦成为家里的婆婆,她就是家里最高权限的话事人,虽然她还是要依附于大的家族系统。同样在这部剧里面,女主是最后掌控全局的,包括最后处理她老公。

这个剧暗含的一种揭示是:女人在家里面其实是老大。好处是,如果事情都 OK 了,那她是家里的老大。一旦出现问题,比如说孩子丢了,那谁做得多,谁就错得多。这是我觉得这个剧里面一个核心的点——妈妈允许爸爸不参与育儿,所以会出现很多来回的拉扯,最后又出现妈妈被责备的情况。

张畅:任博士这一点提得特别好,有的时候我们看完也忘记了,珍妮有一点内化了外部给她的规训。这部剧叫All Her Fault, 但是我们经常忽略了,说这句话的人可能不只是男人,女人也在说。

我记得有一个概念叫“内部化的厌女”(Internalized Misogyny),讲的是女性被社会规训,然后用同一套规训的法则去评判彼此,去看这个人是不是好妈妈,是不是好妻子,是不是够温柔体贴。在一定程度上,女性也可能会成为父权结构的执行者,哪怕她首先是一个受害者。女性互相之间也形成了一种角力的关系,把这种长期存在的不平等的社会关系延续下去。

作为父权结构执行者的家长代表

母亲和保姆是同盟关系,也有隐性的博弈

澎湃有戏:当妈妈无法独自承担家务劳动的时候,爷爷奶奶或外公外婆可能会帮带,也可能花钱把家务外包给另外一个人。我们应该怎样立体地去看待家务外包这件事情,仅仅是一种经济行为吗?

张畅:有个社会学家叫麦克唐纳,她写了《影子母亲》(Shadow Mothers)这本书,讲的是保姆或育儿嫂类似于影子母亲,她负责执行妈妈幻想中的育儿方式,但她不能够取代母亲的角色,所以她需要在妈妈回家之后自动消失,由妈妈再来接管孩子。作者把它称为“竞争性的母职”,指代母亲和影子母亲争夺孩子抚养权和控制权的微观政治。妈妈会觉得自己的角色是不可替代的,但有一些研究证明,母爱的感受是可以通过代理人来获得的,所以中间存在这样一种权力上的博弈。

跟剧里面演得很像,妈妈都希望在我们不在的时候,保姆就像亲生母亲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去照顾孩子。但当我们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到家里,你又希望保姆消失,觉得我一天在外面工作,我没有履行我作为母亲的义务。孩子因为长时间跟她相处,有一种更亲密的关系,确实会让做妈妈的人感到很矛盾。所以我在带养孩子的过程当中,跟阿姨是同盟合作的关系,但也有小小的、隐性的争斗或博弈。我在看《影子母亲》这本书的时候,也把这一段经历给理论化了。

《影子母亲》书封

澎湃有戏:从全球劳动力市场的角度,如何看待家务外包这件事?

任珏:我在中国香港地区待过很多年,香港很多家庭有菲佣,因为菲佣是全球劳动力市场里家务外包的主力军。这次香港的大火,也有菲佣带着少主逃脱火海的故事。香港当年有一个关于性别和全球劳动力市场的研讨会,当时有一个学者分享了她的研究,已经过去十几年了,我记忆犹新,她说这些在海外做保姆的菲佣,在家里面还会再花钱请一个人来作为保姆养她的孩子。相当于家务劳动不仅仅是一个家庭内部的事情,它变成一个全球劳动力市场的迭代性的服务或劳动力供给。

生育之后,女性变成了一座孤岛

澎湃有戏:如何看待这部剧中女性关系的塑造?

张畅:现有的很多影视作品,女性之间的关系容易被还原或简化成一种竞争关系,比如她们要抢男人,抢资源,抢相亲对象,或者是一种嫉妒,嫉妒对方的外貌地位和家庭关系,被描述成一种塑料姐妹的感觉。

但是在这部剧中,女一和女二的关系是一种并肩作战的关系,基于信任和互相欣赏,最后发展出超越友情的默契和亲密。选择女性互助的叙事方式是很讨巧的,现在非常受欢迎。可能在现实中,女性对理解、同盟或者支持有着强烈的渴望,但这种渴望往往不被看到或者没有获得支持。

剧里有一段对话,孩子失踪之后,珍妮问玛丽莎“你没有朋友或者家人可以帮你吗?”那个时候她们还刚刚认识,没有那么深厚的友谊。玛丽莎说,“我本来是有的,但结了婚有了孩子,我的社交圈子就变成老公的了。”在生育之后,女性就变成了一个孤岛,她就没有这种同盟关系了。

塑造女性互助这么一种强烈的叙事,可能也是为了回应当下女性对互相的支持很强烈渴望吧,还是有浪漫化的程度在里面。现实中的女性情谊是很复杂的,有支持的部分,也会有竞争。就我的观察,很多女性之间所谓的敌意并不是从两个个体生出来的,而是一种在社会情境中,由制度挑拨所导致的间接性的后果。比如儿媳和婆婆的对立,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男性没有承担他那一部分的责任。

任珏:凯丽(Carrie)和她妈妈之间的关系也挺值得分析的。家庭暴力里最严重的一个指标就是掐脖子,一旦家庭内部冲突演化成肢体暴力,出现掐脖子的动作,就是往死里整,凯丽最后扑在她妈妈身上掐她脖子,说明她对妈妈的恨意是非常严重的。因为凯丽有联觉症,从小妈妈就不理解她,一直在责备甚至霸凌她。她是一个未婚妈妈加少女妈妈,孩子又没了,所以对她来说是多重的打击。她们母女之间的关系也暗含了另外一层的家庭养育,或者母女关系的话题在里面,这是条暗线。

主线讲的是中产家庭怎么样育儿,那么低收入家庭、糟糕的家庭、脱轨的家庭、不在主流价值观里的家庭,它又是怎么样育儿的?暗线跟明线之间的对比,突出表达的是,家里经济条件再好,家庭内部也会出现权力和资源的争夺。

刚才也讨论到底是中产的胜利还是什么的胜利?我觉得可能是女人的胜利,但是不是中产女人的胜利,这个要留到第二季再去揭晓。

“去父留子”的结局

让隐性的男性控制跃然纸上

澎湃有戏:如何看待这里面男性角色的塑造。

张畅:有的评价会说这个剧有点脸谱化男性,或者把男性排除在外,有点复仇的性质。因为在很长久的过去,不管是影视作品还是文学作品,女性经常是被排除在外、被污名化和脸谱化的角色,比如疯女人、有毒的闺蜜、女巫这种类型。

当女性创作者开始掌权,拿起话筒的时候,她就选择了脸谱化男性。我感觉这不是一种复仇,因为现实中的很多女性,她已经在承担很多分散的、隐形的、没有办法跟外界表达的、没办法用语言去描述的不公。从戏剧创作的角度来讲,为了让这部分被更多的观众看到,所以选择了一个非常简单直白粗暴的方式。除了那个警探以外,几乎所有的男性都是扶不起来的。

任珏:剧情一般都是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我觉得这个剧主要展现了客观层面上,家庭当中男性可能会出现的各种bug, 而且讲得是能自洽的。

为什么彼得会成为这么一个人?有他原生家庭的问题,在兄弟和兄妹关系中,他是极度地需要自己被需要,他的控制欲很强,所以很多人说他是NPD(自恋型人格障碍)。他的父母不怎么管,所以就把养育弟弟妹妹的责任交到了老大的手里。彼得过早的成人化,承担了父母的职责,在某种意义上也是父母形象的替身。如果我们前面说保姆是个“影子母亲”, 我觉得彼得可能是个“影子父亲”。

这个男性角色有一个警示效应,男孩子养坏了,他就会出现这些问题,造成这些伤害,出这些幺蛾子的事情。我觉得这也是部教学指导片。

玛丽莎的丈夫彼得

是中产的胜利,还是女人的胜利?

澎湃有戏:大家如何看待这个结局?

张畅:我感觉凯丽不用死。看到她死的时候我非常震惊,这部剧中有性别与阶层的交叉,既有性别议题,也涉及穷人和富人。但这个结局选择了一个很方便的交集,富人女主被网暴,穷人的母亲被杀死。

这样也回避了一个很棘手的问题:如果真正的受害者是贫穷的,凯丽如果处在玛丽莎那个情境里面,她还能够那样反击吗?她可以利用媒体的力量,动用各方资源,用一个掌控一切的大女主的姿态来完成这一切吗?我还是很期待看到贫穷的妈妈不是简单地被干掉,而是能够拥有一些主动权、发言权,被看到、被记住。

保姆凯丽和女主玛丽莎说“你赢了”

任珏:我在想为什么对这部剧会引发那么强烈的共鸣,很多人一定是像张老师那样,感同身受身为妈妈这种隐形的痛。之前也有一些产后抑郁的妈妈来咨询,她们的抑郁是不被看见的,更不用说去分析抑郁是如何产生的。千千万万的妈妈,她们可能每天都会犯错,但并不是她一个人要承担责任,甚至可能并不是她负主要责任,只是她被我们预设在第一责任人的位置上。

我们刚才讨论那么多,不管是亲子关系、夫妻关系、隔代关系,都是在讨论一个家庭如何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体系或团队,提供给孩子一个安全、快乐、适宜的成长环境。这个剧它并不是一个好的家庭案例,甚至是比较烂的家庭中的一个典型。但是我们可以把这部剧作为一个他者,建构一个理想的、美好的家庭范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