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亲子关系中的创伤代际传递
发布时间:2025-12-13 00:35 浏览量:3
Dec. 12
灼见(ID:penetratingview)当我们抱怨这个世界不够好时,是处于儿童化的幻想之中。而如何能尽自己的努力让世界变得更好一点,才是成熟的能力。
中国当代亲子关系中的创伤代际传递作者:周令书芝加哥精神分析学院候选精神分析师(全文近20000字,阅读约需60分钟)
01中国当代亲子关系中的主要冲突中国当代的亲子关系面临着巨大的挑战。表现为匮乏爱的父母与匮乏爱的孩子之间的互相憎恨与不理解,双方都感到非常痛苦和受伤,并且可能会损害孩子参与当下激烈的社会竞争的能力。历史上的贫瘠和动乱形成的心理创伤,通常表现为爱的匮乏,和安全依恋关系缺失。尽管物质匮乏在一两代人的时间里就基本解决,但是心理创伤的修复过程会绵延持续很多代人。经历创伤的父母由于心理上的匮乏使得父母很难在感情上滋养孩子,而且常常无意识的将孩子放在应该体谅和照顾父母的位置上,让孩子承受和消化父母的创伤情感。 这时父母无法意识到自己情感上的任性,常常在亲子关系中退行,像一个孩子一样宣泄自己的情感。这包含了大量原始情感的投射认同,而孩子一开始会无条件的认同,并为自己不能让父母满意而愧疚和自卑,但是在之后可能会变成对父母强烈的憎恨和索取。这些孩子长大后也很难修通和整合对父母的矛盾情感,并且可能抗拒成为父母,害怕承担责任,或者通过憎恨把创伤继续传递给自己的孩子。 上一代父母努力为孩子改善物质和安全的问题,尽力完成了一部分父母的功能,这使得孩子可以获得更好的教育水平、生活条件、眼界和知识。这些孩子在成长过程中发展出的心智能力让他们在青春期时开始拒绝再无条件的认同父母,这让他们对父母感到强烈的憎恨。这种憎恨是为了推开父母以拒绝为父母的创伤情感负责。 但这也会引发父母的创伤体验,让父母感到自己的付出换来的只是被拒绝,从而引发父母对孩子的憎恨。所以非常普遍的是父母会把孩子体验为不知感恩的白眼狼,而孩子会把父母体验为情绪不稳定的控制狂。 这种冲突如果发生在青春期孩子学业压力最大的时间会极大的消耗孩子用于发展心智的空间,而孩子在学业上的受挫又会进一步引爆和父母之间的矛盾。当孩子的心智空间都被用于处理痛苦时,会表现为严重的叛逆、心理退缩、沉迷游戏、手机、二次元等娱乐活动,这些娱乐是为了代替父母而获得快乐和安慰,帮助他们承受痛苦的情感。 父母渴望从孩子身上得到爱和认可,这是父母自己也未曾拥有过的体验。父母无意识的把孩子放在情感的父母位置上,会让孩子感到被剥夺和被利用。孩子内心被矛盾的愿望占据,一方面是幻想自己可以满足父母的要求,从而让父母变成富有爱心的父母。另一方面是憎恨匮乏的父母,想要和父母彻底划清界限的愿望。但这些都还算是相对健康的现象。 在更病态的表现中,孩子会产生自毁的愿望,以伤害自己的方式吸引父母的关注,或者实现对父母的攻击和报复。这种自我伤害既可能表现为自残自杀的行为,也可能表现为让自己的学业和工作失败直到彻底辍学或者不能就业,通过自己的失败让父母感到失望,让自己的憎恨变成实际的两败俱伤。由此孩子会通过退行成为一个巨婴,占据着婴儿的位置不肯离开,逼迫父母持续的照顾自己。 当孩子过早的被推向情感成熟,并要承担父母的情感时,长大和承担责任就可能被体验为再次被剥削和被利用。孩子会将自己的体验描述为,自己还没有真正当过孩子,就被迫要成为懂事的大人,就要承担父母的情感。 孩子原本期望父母是在心智上更成熟和更富有爱心的人,从而感到父母剥夺了自己本应得到的爱,并且还要利用自己去填补他们内心对爱的渴望。由此引发的憎恨会让父母感到非常的困惑。 因为从父母的角度来看,他们已经非常尽力的提供了他们可以提供的物质和生活照顾。父母感到自己为孩子提供的生活已经比自己小时候要好得多。在情感上父母也感到自己足够尽力关注孩子了,至于那些父母自己也没有得到过的情感,他们实在是想象不出来那是什么样的。在这样的关系中父母和孩子都感到委屈和愤怒,互相不能理解。 02 社会进步加剧创伤代际传递问题 父母不能理解孩子对情感的诉求,孩子不能理解父母内心的创伤体验。这很大程度是因为中国社会的发展速度太快了,父母和孩子两代人之间的生活已经完全不能互相理解。 孩子会认为自己现在的生活是理所当然的,而完全无法想象父母所经历过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也更无法想象那样的经历会带来怎样的创伤。这些创伤体验在家庭关系中不受控制的宣泄,会让孩子体验到迫害,因为这是孩子难以承受的。随着社会的改变,价值观和生活方式也在剧变,两代人之间的鸿沟使得创伤的代际传递变得更严重了。 当代的孩子对父母的爱的能力有着极高的期待,而物质匮乏和社会动荡年代的孩子不会对父母产生这么高期待。因为当孩子看见父母在疲于应对外部的威胁时,家庭内部的分歧是次要的,孩子对父母也是更宽容的,这种情况下如果父母有很多负面情绪,孩子是可以理解父母的。 这时的孩子是父母眼中的懂事的孩子。而在和平和物质充盈的时代承受来自父母身上莫名其妙负面情绪时,会让孩子有强烈的困惑,被剥夺感和憎恨,因为孩子看不到这些情感的来源,只能理解为父母很坏。 上一代父母是经历过社会极大变迁的一代人。他们小时候生活极度匮乏,他们对父母的期待非常的低,这使得他们有更坚韧的精神靠自己去获得发展,这是在艰难的环境中磨炼出的人格品质。他们通过发展社会功能来弥补自己的匮乏,并且在经历重新划分社会阶级的历史洪流中试图找到自己的位置。 许多人在社会意义比自己的父母要成功,但他们在处理亲密关系中则困难重重。他们对自己能够为孩子在物质上提供远远好于自己小时候的生活而感到骄傲,对自己的孩子普遍抱有极高的期望。这些父母的成功和期待也会成为孩子身上巨大的压力,成为恶化亲子关系的导火索。 父母对孩子的爱中总是混合了自恋的愿望,这是难以避免的。父母总是会一边试图给孩子更多的爱,同时一边无意识的使用孩子来满足自己的匮乏。这种关系在旧的社会价值观里是可以接纳的。但是新的时代,这种观念不断地遭受孩子的挑战。 父母对孩子自恋愿望,根据我的观察包含但不限于以下几类表现: 1.父母想要无条件的爱和包容的愿望。父母内心对爱的强烈匮乏,让父母无意识的迷恋孩子对自己无条件的爱。通常表现为父母的任性情绪,将自己承受的委屈和艰难,在孩子面前展现出来,或者对孩子倾诉自己的焦虑和痛苦。 这时父母表现得比孩子更像一个孩子,想要从孩子那获得安抚、支持或者让孩子承载自己的不幸所带来的艰难情感。父母感受到的委屈和艰难通常是小时候在自己父母那体验到的匮乏和不满足,接下来变成对伴侣的期待得不到满足的委屈和艰难,再被转移到孩子身上。 常常是因为父母原本希望生孩子可以让自己能够从伴侣或者伴侣父母那得到更多的关心和爱,但是在没有得到时把内心积压的委屈倾诉给了对自己绝对依赖的孩子。而孩子不管怎么努力都填不满父母心中爱的缺失,容易感到自己没有价值,并且可能发展出用来承载父母情绪的心理症状。 2.父母对孩子嫌弃的愿望,对孩子忽略、嫌弃和厌恶。因为当父母感到辛苦和疲劳时,面对孩子贪婪的不知满足的情感需要时,容易感到被剥削的痛苦。当这和父母的早年创伤共振时,父母会感到自己也渴望被照顾和爱的愿望没有得到满足,却要去照顾另一个贪婪的幼稚的人,就容易产生厌烦和愤怒的情绪。父母会感到自己就像小时候被要求过早懂事的孩子时那样委屈,而不是有力量和胜任的父母。 这通常表现为父母对孩子的忽略,对孩子重要事情的遗忘,在出行时无意识的失去对孩子的关注,导致孩子走丢或者受伤。也有可能表现为父母在照顾孩子时的不耐烦的态度。还有可能表现为父母过度担心孩子会发生某种生命危险。 有时父母会直接告诉孩子自己的嫌弃态度,或者指责孩子太过贪婪,或者抱怨自己生活的不幸和艰辛都是孩子带来的。实际上所有的父母都会在某些时刻对孩子有嫌弃和抱怨的感受。父母奉献和牺牲原本可以用在自己身上的时间和资源,有时有强烈的负面情感是难免的。尤其是当父母养育的是高敏感和高需求的孩子时,在幻想中想要抛弃孩子的情感会非常剧烈。对父母的考验是如何在自己内心管理和调节这些感受,而尽量不要以意识或无意识的形式去带给孩子。 3.父母想要施虐孩子的愿望,在孩子身上宣泄自己暴力、侵入、控制等冲动,获得宣泄和施虐的快乐。通常发生在孩子犯了错时,打着教育孩子的名义出现,而这些情绪的剧烈程度和孩子犯的错不成比例,尤其是很多事情父母自己其实也做不到。 比如孩子做作业时玩了手机,或者睡觉时偷偷玩手机,父母可能非常失控和暴怒,但成年人其实自己也经常控制不住。所以这些强烈的情绪通常来自于父母内心深处对孩子不被自己控制的无力感和自恋受到挑战的暴怒。而教育本身需要克制的严肃,而不是失控的宣泄。 父母确实需要帮助孩子管理自己的冲动,但时父母借机宣泄自己的冲动而不会收到任何惩罚时,是适得其反的成了错误的表率,这种表率的影响远大于父母意愿上想要孩子学会控制自己。孩子接收到的通常是,自己受到惩罚并不是因为自己真的做错了什么,而只是因为自己是没有权力的孩子。所以实际上父母对自己冲动的克制才能帮助孩子学会控制他自己的冲动。 4.父母想要掌控孩子的愿望。表现为父母拒绝与孩子交流,而固执的要求孩子服从自己的意见。这也可以隐晦的表现为过度保护的态度,比如说妈妈对孩子的过度叮嘱,但和真正的保护的区别是,这种掌控是为了把失败的感觉输出给孩子,而让父母隐藏自己的失败。 常见的现象是如果孩子在一件事得到了不好的结果,父母就会说就是因为你没有听我的,所以让孩子下一次不想听从父母的意见时感到恐惧。父母以此维持自己的权威地位,压制孩子的独立性。父母把自己对失败的恐惧,对失控的焦虑,都变成对孩子的嘱咐和要求,孩子失败后还要面临被父母指责的恐惧,会让孩子因为害怕失败而不敢有自己的想法。 这通常还伴随着父母自己对认错的恐惧,因为这会威胁父母的权威性而解放了孩子的独立性。这个过程让孩子成为了父母的附属品,接受父母承担不了的负面体验。这还可以表现为孩子和其他人发生冲突时,父母总是指责是自己孩子的错,从而把无助、脆弱的感觉扔给了孩子。 孩子可能成为极其害怕失败的人,因为面对失败时身后没有人支持自己,变得怯懦和退缩。而真正的保护性应当是父母允许孩子做一些独立的尝试,并且在遇到失败时再和孩子一起承担和改进。 5.父母想要战胜孩子从而获得优越感的愿望。表现为父母把孩子与自己比较,再对孩子打压、贬低,可以隐晦表现为父母对孩子的说教。父母用成年人的能力和社会经验压制未经世事的孩子,而不是帮助和指导孩子面对挑战。或者在孩子能力和父母相当甚至胜出时,又强调孩子的成绩是因为孩子比父母当年的起点高,而没有吃过自己当年的苦。 这否定了孩子的能力和成就,希望孩子必须要活在父母的阴影下面。父母感到自己的社会能力是值得骄傲的,而孩子是离不开自己的。实际上这些父母既对孩子不够出色感到失望,又害怕孩子太出色了会让自己显得无能。在更严重的例子中,父母又会突然要求这个孩子独立完成一件困难的事情,在没有得到过帮助和练习的前提下,孩子会感到恐惧和畏缩,这让父母感到既失望但其实又获得了隐秘的满足,因为孩子的失败让父母可以持续感到自己是重要的。 比如父母从来没有仔细教过孩子做饭的情况下让孩子独立做饭,而在孩子笨手笨脚不知所措时指出孩子的无能,然后父母来接手。孩子会感到强烈的挫败,感到自己是无能的,并且对社会充满畏惧。 父母通过和孩子比较获得优越感的另一种表现形式是比较自己受过的苦比孩子要多,所以孩子感到的痛苦是不值一提的。这否定了孩子的痛苦体验,仿佛因为不够苦所以没有感到痛苦的资格。但实际上痛苦和痛苦之间是不需要比较的。 6.父母想要挫败孩子的愿望。表现为父母禁止孩子感到快乐、自豪和满足。比如对孩子抱有过高的期待,或者过于严格的要求。父母会认为孩子应该活在压力之下,感到痛苦和不快乐才是对孩子的良好教育,而无视孩子的实际能力。这让孩子感到无限的挫败,并且自己任何实际的微小进步都变得不值一提,甚至在自豪和满足的时候感到愧疚。 最常见的表现之一就是父母对孩子在学业上的期待高于孩子的实际能力。有时父母会不断提高对孩子的期待,让孩子始终感到自己不能达到。在更严重的例子中,父母会提出完全不切实际的期待,确保孩子是挫折的,而不是能为自己感到骄傲的。 这常常源自于对挫折教育的旧时观念,就是担心孩子如果感到对自己自豪和满足,就会变成了让他不再想要继续进步的骄傲懒惰。父母想要通过剥夺孩子的自信,让他变得谦逊和克制,这更符合传统价值观中的美德。但更深层的原因是父母自己就是不快乐和不满足的人,所以无法忍受孩子感到快乐和满足。 也会表现为父母因为对贫穷创伤的深刻记忆,所以在经济上非常吝啬,认为花钱获得快乐是不道德的。父母的心态没有根据时代发展而变化,也不理解孩子感到快乐和满足是发展健康的自信的必要环节。只有一个真正自信的人才能展现出真正的谦逊,而一个被剥夺了自信的人只会感到要么过于膨胀要么过于自卑。 7.父母重男轻女的愿望在女性身上引发的创伤体验。历史上,男性比女性的社会价值更受重视,女性的社会地位非常低下。新中国之后这一历史遗留问题已经在逐步改善。 尽管很多父母逐渐开始接受女孩也是有价值的,但是男孩才能代表一个完整的有能力的人并且可以传宗接代的观念在很多地区仍然深入人心,如果有男孩的话很多父母也更愿意男孩继承家产,而女孩结婚后就变成了外人。在旧的价值观里没有男性后代是最大的不孝。尤其是在多个女孩的家庭,这些女孩代表着父母在寻找男孩的过程中的失败。 父母对男孩的渴望和对女孩的贬低和忽略会引发女性对自我身份认知的强烈困惑。女孩很难感到自己是被重视的、被期待的、被喜爱的,因为自己只是父母在寻找男孩道路上的副产品,是不被接纳的残次品。 随着女孩接受教育和心智的发展,开始挑战这种旧的偏见,所以会感到非常受伤和愤怒,但是在社会中遇到困难时又会感到也许男孩不会有这些困难而陷入对男性嫉妒,怨恨和自毁的愿望中。这些女孩往往会变得要么对男性极其怨恨,要么极其嫉妒,要么极其依赖,或者三者兼有的矛盾心态。 需要指出的是,这些父母的自恋愿望在以前的价值观里是合理的,而孩子是需要无条件接受父母的自恋的。因为父母对孩子有养育之恩,孩子应当在精神上接纳和顺从父母。这种完全的接纳使得孩子不会感到那么强烈的痛苦和憎恨,也就不会引发亲子之间严重的关系问题。孩子会在自己成为父母后感到自己也有同样的任性特权,所以只需要隐忍到那个时候就好了。类似于多年的媳妇熬成婆。 而对于价值观转变中的一两代人而言是极其痛苦和困惑的。这些尝试转变的父母会因为自己在努力提供自己小时候也没有得到过的情感而感到困惑、疲惫、委屈、嫉妒和怨恨,并且为自己不得不放弃一部分自恋愿望的满足而痛苦。这打断了一部分旧的价值观中向下一代人索取的惯例。 他们不能确定自己这么做是对孩子有利还是不利,一切都在困惑之中摸索。尽管多数父母已经在价值观调整上尽力,但幅度不能满足孩子水涨船高的期待,当孩子使用新的价值观反过来去批判父母做的不足的地方时,父母会感到极大的委屈与愤怒,形成了让父母和孩子双方都怨恨对方的亲子关系僵局。 另一个原因是父母认为只有艰苦的环境才能铸造坚韧的品质,所以要人为地为孩子制造艰苦的环境,认为这可以塑造坚韧的孩子,而这通常表现为父母人为的贬低孩子、剥夺快乐、禁止孩子骄傲自满、制造精神压力和紧张氛围,有时会被冠以延迟满足的理由,但实质是只有延迟而没有满足。 尽管艰苦的环境中存活下来的人确实有着坚韧的品质,但这些品质本身是为了让人从艰苦的环境中存活下来的。在和平时期长大的人会更关注内心的感受而不是外在环境的艰苦,所以会显得软弱。 而最重要的是,现在社会已经不是那种艰苦的环境了。上一代父母通常是不快乐和不安全的人,这是历史条件带给他们的创伤。物质的快速发展会让父母无意识的嫉妒孩子能够得到的物质条件,并且担心孩子会因为快乐而腐蚀精神。 而父母人为制造的精神艰苦对孩子是摧毁性的,因为这不是在还原父母小时候的艰苦外在环境,而是在破坏孩子在家庭中感到安全和快乐的能力,这会损害孩子应对当下社会压力的能力,因为当今的孩子面对的不是艰苦的物质条件和动荡的社会,而是高压的学习竞争和社会重新划分阶层接近尾声所带来的内卷。 实际上父母能够让孩子感到快乐和安全才是在帮助孩子适应当今激烈社会竞争,而不快乐和不安全的孩子会快速感到耗竭,从而提早退出社会竞争,也就是成为辍学和不能就业的人。 由于过去的人在精神上并不是特别依赖自己的父母,而是在和绝望的贫穷环境的斗争中发展出了坚韧的精神,所以他们在成为父母后很难认识到自己对孩子的忽略,尤其是对孩子情感需要的忽略。 上一代父母的注意力主要在保障衣食住行这些生存方面,而情感上父母容易感到孩子是个负担或者累赘,这是因为父母自己内心太过匮乏,他们只能先保存自己而无暇顾及孩子。他们是精神坚韧、社会功能较好,但情感能力和处理亲密关系能力欠缺的一代人。 而在和平中物质条件较好的时期成长的孩子则是完全不同的人,在物质需要得到满足之后,对情感的需要就会变得非常剧烈。这确实是一个我们需要面对的悖论,在艰苦物质条件下成长起来的人,精神强韧而情感贫乏,但在物质条件丰富时期成长起来的人,情感细腻、渴望享乐,但容易感到脆弱。 客观地说,认识到情感依恋在儿童心智成长中的重要性也就是最近半个多世纪的事,信息闭塞的上一代自然没有条件完全吸收这些理念。在欧洲18-19世纪时父母和学校对孩子的教育经常也很粗暴,并且以前的父母对孩子的情感通常比较淡漠,因为以前的医疗条件下孩子的夭折率是很高的,尤其是在社会不稳定时期。 父母不确定孩子能不能活下来,所以为了避免自己承受不了丧失的痛苦,会对孩子保持情感淡漠。即便是在西方也是到二战前后大家才开始注意到战争留下的孤儿心智发展受损,并且认识到情感依恋的重要性。 关于依恋理论和母婴关系的研究要到五六十年代以后才开始出现。是西方社会一个世纪来很多代人的经济发展缓慢推动社会发展,并且使人逐渐开始关注到父母需要为孩子的心理发展提供富有爱的环境。但是这个发展过程在国内被大大加速到只经历了一代人的时间,使得人处理亲密关系的心智能力发展跟不上社会经济发展的速度。 尽管父母感到自己已经尽力养育和照顾孩子,但孩子对父母的期待随着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而提高,父母的心智能力并没有相应提高,而是仍然反应当年的社会创伤和教育条件下的心智能力。 随着教育和信息化水平的提高,现代孩子的心智能力和眼界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使得孩子期待父母应该具有与自己相当或者更高的心智能力来养育他。这是天真的理想化幻想,同时也会让孩子经受剧烈的挫折。 孩子发展出了独立的心智能力,使得他不再认同旧的价值观,而是能识别出父母有多少时候是在提供爱,而有多少时候是在向孩子索取,而父母则通常是难以识别自己的爱中所包含的自恋。孩子感到没有人能帮助他来理解他的困惑矛盾的体验,而是被要求去理解和体谅父母。 这种挫折和困惑普遍引发孩子对父母的怨恨和拒绝,同时又渴望从父母那得到弥补而变得不想长大和分离。与父母的关系恶化会让孩子感到内心失去了安全基地,并且因为难以整合自己对父母的矛盾情感而痛苦和愧疚。 父母努力给孩子提供了更好的物质条件和养育后,孩子获得了更高的心智能力和见识,所以父母期待孩子可以更懂事和更体谅自己的辛苦和付出,但这现实中常常没有发生,使得父母感到受挫和委屈。父母困惑于孩子得到的已经比自己小时候要多得多了,为何反而更加不满了。而孩子是认识不到父母是从什么样的条件下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孩子想象不了父母经历过的生活和创伤,孩子只会认为世界本来就是今天这个样子,而父母本应给自己最理想的爱。 这导致父母所有做到的事情都会被孩子当做这是理所当然你本应做的,而父母没有做到的事情被视为你故意不给我的。所以孩子的心智能力没有立刻变成理解父母处境的能力,反而成为孩子对父母的反感和怨恨,是因为从儿童视角转变为成人视角来看待父母局限性是极其痛苦的过程,而怨恨父母则是简单的处理这种痛苦的方式。 这代表孩子想要把这些难以消化的创伤性匮乏的痛苦扔回给父母,而这就是深深的依赖,并且使得孩子之后始终感到自己是弱小的和没有长大的。因为这是在和父母争夺做孩子的权力,并且期待父母能够变得在心智上更有能力,从而来帮助自己承受这些痛苦。 03 代际间创伤在关系中的体验 这些代际传递下来的创伤在下一代人身上的表现可以多种多样,但我想强调的是三种常见的和关系有关的创伤后表现,一种是渴望在一段被爱的关系中弥补自己被亏欠的爱,所以把关系视为父母替身来承担对自己的亏欠。一种是对关系恐惧,因为担心自己会给对方机会再次带给自己曾经的创伤体验。第三种是暴怒,试图摧毁关系,自己就不再感到渴望,也不用感到恐惧。 匮乏中的渴望让人想要过度依赖他人,试图控制他人以得到爱,并且容易感到自己再次被拒绝和亏欠,因为他人被体验为父母的替身,继承了父母的情感债务,而不是一个新的客体。这是想要修复自己的努力,也是对爱的贪婪。 因为这种渴望太过剧烈,使得创伤的人很难在关系中得到好的体验,因为相比在父母那亏欠的理应得到的补偿,其他关系提供的爱和关注都显得太微不足道了。当渴望得到补偿性的爱的愿望受挫时,会激发仿佛再次被父母的自恋所创伤一般的痛苦。 人能在多大程度上承受这种挫折的体验,决定了他处理亲密关系的能力。如果人感到这是当下的他人剥夺了理应给自己的那一份爱,也就是他人拒绝承担父母所亏欠的情感债务时,会让人感到强烈的委屈、受伤、愤怒甚至是屈辱,被迫害、暴怒。 这些情感使得人想要试图控制他人来重新给自己提供爱和关心,也会表现出将曾经没有得到的爱所带来的痛苦归罪于眼下自己所渴望的人。这些情感如果不能被很好的掌控,在关系中可能会造成很大的破坏。 尤其是在婚姻之中,这是导致家庭矛盾的主要原因之一。伴侣之间期待对方会偿还父母亏欠的那份爱的时候,会尝试控制对方来满足自己,也会希望对方承受自己受挫时的委屈和愤怒,会让对方感到莫名其妙和无理取闹,由此更难调动出内心爱来。 在夫妻关系中要求对方比自己更有爱的能力,所以自己可以作为一个爱的接受者,也就是一个成为小孩子,期待自己在父母那受到的委屈可以得到补偿,以及接纳自己受到挫折后表现出的委屈和怨恨。如果这些情感不受控制的对伴侣表达,对关系是极具破坏性的。 当伴侣双方都抱有这样的心态时,就会为争夺谁才是更有权力做孩子的那一方而爆发激烈的矛盾。这时双方都希望对方能承担自己的委屈和愤怒。实际上,夫妻之间的爱都是有限和相互的,常常是需要用自己的爱去激发对方的爱的。所以,人其实不能真的从夫妻关系中得到多少爱的弥补。只有内心不太匮乏爱的人,或者将对方的爱视为一个新的客体所带来的一份额外的爱时,才能从夫妻关系中感到爱的珍贵。 得到父母补偿的渴望还可以表现为报复父母的愿望,常常表现为损害自己的社会功能,让自己变得失败,或者损害自己的身体健康、让自己变得脆弱,想要吸引父母的注意力,并且让父母体验到强烈的痛苦从而产生懊悔。 因为在幻想里,如果自己过得不好,就是在控诉父母对自己的伤害,而如果自己过得很好,那父母就会对他们自己作为父母的努力感到满意,而这会激发创伤的人内心强烈的憎恨。所以自我伤害容易发生在父母或者他人认为孩子过得很好,或者认为父母做得很好的时候,人会感到强烈的需要证明自己过得并不好,从而陷入某种自残状态中,以期待有人能看见和承认说你其实感受很不好。 因为心理的创伤不像身体的创伤那样明显,这会让人感到痛苦不能被承认的挫败感。所以孩子期望通过自己过得不好来让父母感到难受,以获得父母的关注,或者从父母脸上看到痛苦的表情。 接下来孩子希望父母表现出关切和懊悔。但如果父母指出你过得不好其实就是你自己造成的时,尽管这看起来说的没错,但是会进一步加剧自残的倾向。因为孩子期待的是父母会说,你过得不好是因为我们对你不够好,是我们父母的错。所以人非常希望自己的受伤能够被看见和承认时,就很难允许自己生活得很好。 代际传递的创伤的另一种常见表现是恐惧,这让人想要试探关系,但又总是不能完全信任。还有可能使用自己小时候曾经有一些作用的方式,比如回避、顺从或者抱怨。而他人被体验为能够再次伤害自己的父母替身。 这是对渴望和依赖的创伤性反应,因为人最初是在自己最为渴望和依赖的人身上体验到这些创伤情感,所以渴望和伤痛在无意识中深深的绑定。当人渴望从他人那里获得良好体验时,就会同时开始担心对方其实会像自己的父母一样再次伤害自己,人开始感到脆弱、变得过度警觉,这时人可能想要收回前面的渴望,并且试图拒绝这段关系,来避免感到自己会给对方再次伤害自己的机会。这是内心的渴望和恐惧之间的冲突。 如果渴望能被彻底压抑,人会感到自己只想回避,从而不会感到非常冲突,这时人会从回避行为中感受到自我保护的掌控感,可以控制住自己的感受,但也可能变得退缩和抑郁。如果渴望不能被彻底抑制,那如果可以把渴望和恐惧分裂后分别安放在不同的客体身上的话,也可以获得掌控感。 这个客体可以是人,也可以是事物。如果渴望被放在一个亲近的客体身上,恐惧被放在一个遥远的客体身上,那人会感到相对安心但是过度依赖某个人或者某件事物来维持稳定。反之,人会通过惦记遥远的客体来让自己安心,但又为永远无法接近那个渴望的客体而痛苦绝望,因为一旦靠近的话,渴望的客体就又会变成恐惧的客体,人只能另寻渴望的客体。 如果渴望和恐惧被安放在父母双方身上的话,那人会渴望一种性别的人而恐惧另一种性别的人,以此掌控内心的矛盾。如果人能够把渴望和恐惧放进同一段关系之中,人可能会变得顺从,试图同时掌控内心的渴望和恐惧,幻想自己的态度可以决定对方对待自己的态度,比如只要我足够听话,他就会一直爱我。但人又会因为失去自我而感到矛盾和委屈。 另一种反应是操控,人会寻找一个可以被自己操控的人或者物,比如找一个经济上依赖自己的伴侣,或者找一个新手咨询师。如果自己依赖的客体是完全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就会让人感到没有那么恐惧。第三种反应是怨恨,这意味着渴望还未表达时,人就已经感受到了会受到挫折,由此变成了怨恨和生气。这时人在用抱怨和生气推开他人,但同时又是在间接表达内心渴望,以隐蔽渴望和恐惧同时存在引发的羞耻感。 就像在恋爱中有的人会抱怨说你现在都不爱我了,但意思是我希望你更爱我。这是一种儿童化的表达方式,希望对方可以透过自己没有说出的渴望理解自己令人羞耻的需要。如果人对同一段关系感到渴望和恐惧,但是没有以上任何一种调节的手段,就会引发内在的混乱,这是最接近创伤原始形态的体验,人可能会感到内心剧烈的动荡和震动,在靠近和远离之间不知所措,甚至陷入崩溃解体等严重的创伤反应,很难在关系中感到安心。 对代际传递的创伤的防御还可能表现为暴怒。暴怒可以发生在强烈的渴望受到挫折时,也可能发生在强烈的恐惧之时,可以避免感到自己弱小、无助、恐惧、卑微、羞耻、屈辱、嫉妒等情感。 暴怒也是自我保护的努力,但是具有应激的性质。暴怒让人感到充满力量和无所畏惧,可以暂时摆脱脆弱和无助的感觉,也可以暂时消除对客体的渴望。作为创伤应激反应的暴怒在生活中或者亲密关系中都有极大的破坏性,因为暴怒的人的幻想是对方能够完全吸收自己的怒火,被压制、被摧毁或者改变,而不会反过来报复自己。 暴怒中的人会希望自己是有影响力的,所以是可以破坏点什么东西的,这时人可能会摔东西或者做出破坏行为,是为了避免感受到自己内心中那个恐惧无助的孩子的体验。暴怒的人试图把恐惧感扔给其他人,希望是其他人因为他的暴怒感到恐惧,而不是他自己为可能受到伤害而感到恐惧。 但是在暴怒过后,人可能会因为担心受到惩罚或者被报复而更加恐惧,或者为自己可能摧毁了重要的客体而感到懊悔和丧失。在暴怒过后,人对爱的渴望再次升起时,会感到自己是糟糕的可怕的怪物,所以是不值得被爱的。 所以人为了避免暴怒可能引发的可怕后果,可以用愧疚和羞耻来抑制暴怒从而再次变得回避或者顺从,可以让自己再次变得虚弱无力而无法承担暴怒,还可能把暴怒指向自己从而变得自我攻击,自残甚至自杀。 暴怒的另一种隐性的表现形式是傲慢。傲慢意味着人在内在幻想中彻底否认自己对他人的渴望和恐惧,因此他人的重要性也被彻底摧毁,变得无足轻重。傲慢的人会变得以自我为中心,这样就不用去感受他人对自己会产生巨大的影响,而是试图让他人围绕自己周围,感到是你们离不开我,而不是我离不开你们。 这时傲慢的人就感到自己可以随意的对待他人而不用在意他人。这样人可以隐藏自己的脆弱而使他人感到脆弱。这时如果他人选择离开自己,会对傲慢的人造成巨大的没有预料到的自恋损伤,从而迫使他回到原本的暴怒的状态。傲慢本身也可以被隐藏在内心变成表面上过度谦卑或者回避但实则是隐性傲慢。 对补偿性的爱的渴望、控制和受挫,对恐惧再次受到创伤的回避,顺从或者暴怒,都是我们试图修复和掌控在关系中经历过的痛苦体验的方式,构成了我们人格结构中处理亲密关系的模式。但这些应对模式都带有儿童化的性质,因为我们试图将一个人视作父母的替身来对待,也就是移情的对象,使得我们不能完全看到真实的他人。 我们内心的一部分始终被绑定在创伤关系之中,活在痛苦和被亏欠体验里。而这些痛苦实际上没有被任何人看见过,我们内心一直在孤独的独自承受和应对这些体验,而连我们自己也未必真的了解这些感受。 当这些痛苦被激活时可能又会变成对父母的怨恨,这使得我们既想要逃离父母,但又想回到孩子的状态,让父母来给我们补偿。而这些愿望会妨碍我们成为有能力为自己负责的成年人。 在我们这个时代的年轻人中,结婚和生育都变得越来越困难,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代际传递的创伤让人对亲密关系感到既渴望又失望和恐惧,害怕承诺和责任让自己变成了成年人,就失去了得到情感补偿的机会。很多人被卡在想要远离父母,但又不想长大的夹缝中。 这些通过代际传递所传承的痛苦,常常使人对父母充满怨恨,推动了这几年对原生家庭的反思,并且诞生了原生家庭有罪论,将过错全都推给父母。这也常常成为对精神分析的误解,因为精神分析热衷于谈论过去的创伤经历,很容易让人以为这是为了把过错归于父母身上。 尽管创伤原本来自外界,但是创伤的体验来自内部。即便人已经远离了让自己感到创伤的人或者场景,但创伤体验仍然在内部不断重复上演,使得人仍然不断感到被痛苦侵入。所以,令人感到沮丧的是,尽管创伤的体验来自于我们小时候无助的依赖他人的时期,这不是我们的过错,但是学会承受这些痛苦体验,是我们自己人生的责任。 04 代际与精神分析工作 精神分析经常谈到工作的目标是人格成长,但我们很少谈论人格成长具体是指的什么。在我看来人格成长的含义就是人可以更轻松和更灵活的承受痛苦的体验,同时付出较少的代价,获得较多的快乐。 成年人和孩子在心智上的主要区别之一就是成年人可以使用更高级的心智能力来承受痛苦的体验,而较少将其变成冲动行为,症状或者其他破坏性的情感,并可以牺牲较少的社会功能。这意味着成年人可以使用语言来言说痛苦,使用反思能力理解痛苦,使用容纳能力承载痛苦,控制住冲动行为幻想,将对关系具有破坏性的感情在内部转化。 要提高一个人承受痛苦的能力,需要先进入一段关系。人在关系中发展承受痛苦的心智能力。当一个婴儿刚出生时,就被饥饿和寒冷包围,陷入濒临崩溃的痛苦体验之中,这是深深的孤独感。而父母的温暖拥抱和喂养让他安静下来,这是爱的感觉。 如果婴儿每当感到绝望的令人崩溃的孤独时都能得到爱的滋养,随着他长大他会将这种爱的感觉保存在体内。这时父母不在身边的时刻没有那么的令人崩溃了,因为他可以使用内在保存的爱的体验来应对孤独。这时他承受痛苦的能力已经提高了。 我喜欢使用的另一个例子是,一个小孩子可能不敢在晚上独自去一个黑暗的阳台,因为他内在的很多恐惧被投射到黑夜里,所以黑暗的阳台上充满了各种可怕的怪兽。但如果一个大人牵起他的手说我们一起,孩子就突然敢于走进黑暗的阳台。并不是因为阳台不再黑暗,也不是他对黑暗的投射的恐惧想象有所改变,而是因为有一段保护性的具有爱的关系在他身边,给了他内心克服恐惧的勇气。精神分析的工作就是要为来访者提供这样的一段关系,让他敢于走进他内心最令人恐惧的创伤体验。 创伤体验在心理咨询工作中常常表现为无法言说的强烈的渴望和无法言说的强烈恐惧。这种冲突情感是因为人很难信任其他人超过信任自己的父母。所以来访者会表现为一边因为咨询师没有满足自己的匮乏而抱怨,一边拒绝咨询师靠近,并且试图从咨询师身上找出他不可靠的证据。因为被再次创伤的恐惧太可怕了,使得人不愿意轻易信任他人并让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就像人把食物放在受过伤的小动物面前时,小动物可能很饿但还是闻一闻就离开了。而一旦有人真的靠近,就会引发创伤性的应激反应。 比如一个早年有被抛弃的创伤体验的人,可能非常渴望能够被爱,但是当真的有人来爱他时,他开始恐惧自己最终还是会被抛弃。他会寻找对方会抛弃他的证据,拒绝让自己深陷其中,避免感到当抛弃突然来临时自己还没做好准备。而自己的拒绝可能真的导致关系失败,他会庆幸自己一直在拒绝这段关系,但又深深的感到绝望。创伤使得来访者处在等待他人接近又拒绝他人接近的人矛盾状态,不明白自己在渴望自己所拒绝的,又在拒绝自己所渴望的。拒绝让人对恐惧具有掌控感,但又让人绝望于自己的匮乏永远也得不到满足。 令人崩溃的是,无论来访者在咨询关系中如何希望能够避免感受到创伤体验,还是会绝望地发现自己再次面临强烈的受伤感觉。因为咨询中的挫折都会被体验为创伤性的灾难或者对婴儿的残忍剥夺而变得难以忍受。这会让人感到失去希望,因为来访者总是会希望这是一段不会让他感到受伤的关系,而无法想象咨询关系是要进入他的创伤体验,与他的伤痛建立关系。 来访者会对他的强烈体验感到痛苦和困惑,因为他无法确定创伤体验的来源,来访会归咎于眼前的咨询师不能保护自己免受创伤体验的影响。这让来访者感到咨询师只是另一个要伤害他的人,也是另一个他必须要拒绝的人。这会引发新一轮的创伤性应激反应。 当来访者因为恐惧和拒绝而感受不到深刻的情感链接时,内心的渴望会变成崩溃的绝望。为了弥补这种绝望的失去链接的感觉,来访者可能会试图操控咨询师,想要看到咨询师的反应和状态是被自己所影响的。包括对咨询师提出各种要求,试图改变咨询师的情绪状态,以及要求咨询师只能像自己一样思考。 如果对方响应了自己,来访者会由此获得自己和咨询师也许是有某种链接得感觉,但是又会引发更深刻的不安,来访会感到这种操控的连接是空洞的,不能真的让他满足,自己也无法为此负责,并且对方好像已经变成了提线木偶而精神上被摧毁了,还会担心对方会感到不耐烦而摆脱自己的控制。这种操控最终会引发无言说的挫折感。而如果咨询师没有响应来访者的操控,则会立刻被来访者体验为自己已经被咨询师拒绝了,而引发新一轮的创伤应激反应。 为了和创伤体验的来访者工作,咨询师需要使用来访者心智可以接受的方式去接近他,并且能正确理解来访者的矛盾情感。我们需要识别来访者对关系的恐惧、拒绝和攻击性,并将其诠释为治疗关系可能会带来记忆中的创伤体验所引发的恐惧、不安全和脆弱。 来访者的抱怨和怨恨需要被理解为无法直接表达的令人羞耻的强烈渴望,来访者的拒绝和暴怒需要被理解为避免自己会再次受到难以承受的伤害的剧烈恐惧,来访者的操控是对感受不到深刻情感连接的挣扎。 这些情感不是来访者在针对咨询师,而是反应了来访者内在因为创伤所导致的脆弱。这个过程中咨询师会承受强烈的情感冲击,常常让咨询师感到精神耗竭,充满痛苦的体验。 来访者强烈的投射性认同容易让咨询师感到自己是失败的、无用的、无能的、愧疚的、委屈的、愤怒的。如果这些情感变得过于强烈,意味着咨询师自己也退行到受伤的小孩子的位置,感到在父母面前受到委屈,渴望得到情感上的补偿。这时咨询师会失去功能,陷入混乱的状态。如果咨询师表现出慌乱或者难以承受,会让来访者感到自己是一个可怕的怪物,没有人愿意和自己在一起。 应对这些痛苦的反移情体验的能力,主要来自我们接受的个人分析经验,使得我们可以承受强烈的痛苦体验。同时,我们应该记住的是,如果在咨询中咨询师感到痛苦,那这意味着来访者在承受着更大的煎熬和痛苦。来访者只是让咨询师品尝了一下其中很小的一部分,这是为了让咨询师能够理解来访者的内心处境。是这样的姿态帮助我们可以恢复对来访者的关切,而这种关切让我们意识到自己恢复了咨询师的功能。 如果咨询师沉溺于自己感受到的痛苦中的委屈体验,就很难注意到来访者内心有多痛苦和煎熬,也就失去了咨询师的功能。而我们的专业就是要训练我们接近他人的痛苦而不过于害怕的能力。咨询师的专业就是要训练我们和人内心最深的痛苦在一起。这作为专业能力是反人性的,因为人性都想要远离痛苦,尤其是与我们无关的痛苦。但是专业本就是反人性的意思,咨询师的专业性就像让消防员接近火焰而不逃离一样,我们要接近火焰的就是来访者内心创伤性的痛苦。 要做好这样的工作,需要我们纠正行业对边缘人格障碍和复杂创伤来访者的污名化。这些来访者因为创伤所带来的内在痛苦,会让咨询师也感到非常痛苦。而咨询师想要和这些痛苦的体验划清界限时,就会对这些来访者感到嫌弃和厌恶。这些反移情如果不能被咨询师容纳和消化,就会演变成对来访者痛苦的污名化。这其实是不够专业的表现。边缘人格障碍这个词不应让人联想到一个怪物,而是代表着一个受过伤的人会有多痛苦。 咨询师的一种常见防御反应,是想要给来访者一些建议,告诉来访者你要是像我这样想或者这样做,你就不会感到这么痛苦了。比如咨询师说,你感到孤独时可以去多找朋友玩玩啊。这是咨询师应对这种痛苦的方式,但这是在表明咨询师比来访者更恐惧这些痛苦的体验,咨询师想要避开来访者带来的感受。 这会让来访者感到咨询师在和自己划清界限,而自己只能继续独自孤独的承受这些体验。来访者会因为咨询师建议中的轻描淡写感到被拒绝的绝望感,来访者感到自己因为做不到像咨询师一样轻松去处理这些感受,所以自己是糟糕的。 咨询师的另一种常见防御反应是给来访者一些内容正确但情感冷淡的诠释,这些诠释对高功能的来访者可能是没问题的,但是对严重创伤的来访者就会显得过于冷漠。这些诠释暗含了咨询师希望来访者做出改变的愿望。 比如当来访者一直抱怨自己在咨询师面前感到不安全时,咨询师说,“你一直担心我会像你妈妈一样伤害你”。这个干预在内容上可能是完全正确的,但是对于创伤来访者而言,情感上可能是过于冷淡的,因为咨询师在暗示你抱怨的是你妈妈,所以能不能不要抱怨我了,是你一直把我当成你妈妈所以你才这么痛苦。这会让来访者感到被指责,感到咨询师在抽身离去,也会感到自己的情感如果继续指向咨询师是会造成破坏的。这会带来更难以难说的被拒绝和被抛弃的体验,让来访者很难向咨询师阐述自己对这些干预的感受。 样的干预中缺少对来访者的关切和体谅,缺少理解来访者为什么感到自己只能是现在这样的无奈,所以也就没有真的在和来访者一起面对他情感上的痛苦。相比而言另一种更具有关切态度的诠释可以是,咨询师说,“我知道你被你妈妈粗暴的对待过,所以我完全可以想象你会担心我也会粗暴的对待你”。这样的诠释并不暗含来访者应该做出改变的态度,而是体谅你为什么是现在这样的感受。 更进一步咨询师还可以说,“你希望我知道依赖一个让你感到不安全的人会有多么的可怕,甚至是令人感到绝望,这个人以前是你妈妈,现在是我”。所以冷淡的诠释是一种咨询师自己非常难以识别的防御,需要我们仔细观察自己的情感状态是否包含了对来访的关切和体谅。 在和严重创伤来访者的工作之中,咨询师感到难以容纳痛苦的经验,难以将来访者内在创伤后的矛盾体验转化为理解,并且陷入各种防御反应,是在所难免的。这样的僵局可能会反复发生,每次都可以持续数周到数月,或者来访者耐心耗尽而脱落。咨询师应对这种迷茫的最好方式实际上是减少说话。 咨询师需要明白自己迷失在来访者的混乱体验之中时,说得越多错得就越多。咨询师需要首先从内心找回对来访者的关切的体验,这意味着我们从沉浸于自己的痛苦回到了关切来访者的痛苦,完成了一部分转化。而帮助咨询师最终能够走出迷茫的,除了咨询师自己内心的转化,最重要的是倾听来访者尝试修正咨询师的微弱声音。 来访者总是在尝试帮助咨询师对齐自己内心的体验,试图指出咨询师所做的干预中的错误。这是来访者在努力修复咨询师,而咨询师的督导则是将来访者的努力翻译出来让咨询师能听见。如果咨询师能意识到这一点,就有机会主动倾听来访者在如何引导咨询师去理解自己。 尤其是在咨询师做了一个干预之后,需要仔细倾听来访者对这个干预所做的反应,以及时调整自己的视角。咨询师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中不能倾听来访者的反馈通常是咨询师已经深陷在强烈反移情的信号。 咨询师能修通自己的负面体验,重新回到咨询师的位置,通常需要咨询师有能力能够整合的看待来访者。创伤来访者对咨询的负面体验和拒绝通常更容易被注意到,但我们不应忘记来访者在不信任的表现背后也是深深的信任,只是这些信任被恐惧所带来的抓狂所隐蔽。 一个总是迟到15分钟的来访者容易让咨询师感到挫败,但我们也应当注意到他在努力的来见我们35分钟。一个经常取消咨询的来访者容易让咨询师感到被拒绝,但我们也应当注意到他没有脱落而是仍然能够来进行一部分咨询。一个强烈指出咨询根本没有用的来访者,也许也在说咨询让他感到安全,所以他可以讲出这些强烈的体验,所以咨询也不是如他所说的完全没有用,而是希望咨询师能更深入他的体验。一个指责咨询师没有理解他的来访者,也许更多的是在说他对咨询师可以理解他还抱有希望,所以仍然在努力言说自己的体验。 如果咨询师只看到来访者拒绝的那一半,会让来访者感到深深的挫折,仿佛他仍在努力推动咨询的那一部分是没有价值的。这种整合看待来访者的能力让咨询师逐渐退出自己内心的偏执分裂体验,从而能够回到和来访者合作的状态之中。 所以当咨询师在自己的内在重新站稳脚跟,并且可以带着体谅的姿态去看待创伤来访者内在渴望与恐惧之间的挣扎时,咨询师有机会使用语言去描述来访者的复杂体验,让来访者感到他是可以被理解的。其关键在于理解他的应激性的防御手段并不意味着他是一个怪物,而只是一个受伤的人会有的反应。 这会带来安抚的体验,也会带来新一轮的羞耻和对创伤的恐惧,因为咨询师的距离变得更近了,也显得更可怕了。但是来访者会逐渐感到自己的创伤体验是可以与人连接的,一段客体关系走入了之前只有来访者一个人独自承担的创伤体验之中。这会带来强烈的情感冲击,因为在一个人的一生中从未有人如此仔细地倾听他、关切地靠近他,承受他的情绪风暴,并且理解他从未被人知晓过的伤痛。 这个受伤的领域之内是从未有他人踏足过的。所以来访者仍然以创伤发生之时的那个孩子的心智水平在孤独的抵挡这些受伤的感受。当咨询师终于能够抵达这里时,会让来访者感到就像蜷缩在黑暗阳台上的孩子终于有人牵起了他的手。 经过长期的工作,来访者的痛苦体验被看见和承认,来访者的警戒性的应激反应能够在一段关系中被理解、接纳和安放,他的受伤之处终于和人能够建立连接。来访者最终将咨询关系的体验保存在自己内部,使得自己内心不再只有过去的创伤性关系这一种体验。 所以,尽管过去的创伤经历体验在本质上不会改变很多,但是人承受痛苦的能力是可以提高的。改变的不是过去已经发生的事,而是你具有了承受这些体验的力量。创伤体验中的匮乏是不能得到完全的弥补的,而这会让人感到非常沮丧。但是创伤体验之所以是创伤,是因为它从未进入一段关系,从未被充分的言说和理解。 咨询师和来访者共同接近创伤体验的过程是令人恐惧的,因为它就像一个曾经差点被水淹死的孩子遇到水一样可怕。来访者就会像避开水一样避开和创伤有关的情感。但精神分析的咨询是为了让人学会游泳,所以不必再那么害怕水。 咨询关系帮助来访者逐渐接触到自己内在的体验,并学会在这些体验中游泳。这个过程可以想见充满恐惧和僵局,让人想要退缩。但是来访者也同时渴望有一段关系能从自己的痛苦中存活下来,自己的伤痛能够被看见和承认,自己就可以学会战胜这些痛苦。 当创伤体验进入了一段关系,从而变得可以被心智忍受和加工之后,人就可以开放内心去创造和体验新的关系,并感受到点点滴滴的美好和满足。这些新的关系并不是对旧的创伤的补偿,而是来自新的客体。 这让人不再需要把新的关系拿来与旧的创伤关系做比较。当我们可以接受新的关系是需要我们付出努力去交换得到的,而不是出于我们感受到的亏欠和委屈而无条件的给予我们的,这让人可以恢复和发展社会功能,去努力得到更多的新的体验,并从中获得一些快乐和满足。 此外,我认为个体咨询的工作中也应当包含想象中的家庭咨询。当来访者讲述自己在重要的关系中面临的冲突、打击和挫折时,我们面对的不仅仅是来访者本人的创伤体验,还需要保持对来访者重要他人创伤体验的共情性姿态。这是中立的姿态,意味着来访者故事中的每一个人的痛苦都是有原因的,是值得被共情的。 不然的话我们就会在来访者的故事中被拉入到其中一方,将无法消化的憎恨排泄到关系的另一方,而这并不有助于来访者的修通和整合。出现这种对某一方的过度认同,可能来自于咨询师对来访者的过度认同引发的一致性反移情,也可能是咨询师自己的经历所引发的互补性反移情。 咨询师感到自己是一个受伤的孩子时,更容易认同故事中作为弱者的那一方,反之咨询师感到自己是被辜负的父母时,则更容易认同故事中付出的那一方。这样的互相憎恨意味着双方都无法真正心智化对方,而只是将对方视为令人失望的父母。 想象中的家庭咨询使得咨询师在面度来访者和重要他人的冲突时,在心中把自己摆在中立的位置,去仔细询问冲突中的细节,双方谈话的具体经过,以试图理清各方情感爆发的点,以及在爆发时自己的创伤体验和情感诉求,以及大家之间是如何互相不能理解,所以每个人都感到委屈和受伤的。 我们当然不可能真的像理解来访者本人的创伤那样深入的理解故事中其他人的创伤经历,但我们通过推测其他人的伤痛,表现了咨询师心智化其他人的能力。而我们的干预需要先描述来访者的伤痛,不然会让来访者感到被批评或者不被支持。 当来访者情绪平息下来之后,我们就有机会和来访者讨论对方可能是怎么了。这在帮助来访者发展出心智化他人的能力,并且在这个过程中获得成熟的掌控感。因为人有时候是因为自己无法想象其他人的内心在发生什么,所以感到失控和愤怒而引发了应激反应和争吵。而理解他人的创伤也有助于来访者理解和接纳自己的创伤,从而不必苛责他人或者苛责自己。 对孩子而言令人痛苦的是,随着他的长大,父母情感匮乏留下的遗憾终将成为他自己承担的责任,而不是认为应该由父母或另一个人弥补他的亏欠。对父母而言令人痛苦的是自己要为孩子提供父母自己也没有得到过的情感照顾,这让父母感到嫉妒和匮乏,自己不但要消化自己的痛苦创伤,还要试着帮孩子分担一部分。 在咨询中,咨询师通过在想象中共情亲子或者夫妻双方,从而既给病人提供了属于他的共情,也帮助他发展整合的看待另一方的能力。这将带给来访者可以理解和体谅他人所获得的掌控感。来访者最终痛苦地认识到,自己的伴侣、父母或者孩子并不是恶魔,而只是另一个痛苦的人。 05 从历史的角度看创伤的代际传递 从历史的角度来看,严重的社会历史创伤导致的心理创伤修复是一个将要持续很多代人使命。这是一场代际之间的接力赛,每一代人都在尽自己的努力修复一部分问题,并且将剩下的交给下一代人继续处理。 我们总是努力在做比自己的父母要更好一些的父母,但也总是会暴露自己的不足、创伤和自恋。我毫不怀疑我的孩子可能会在很多年后,和他的咨询师抱怨我是个多么让他受伤或者失望的父亲,因为我在其中付出的努力是他看不见的。 这是一环扣一环的链条,而在这个链条上没有人是完美的父母,每一代人都在尝试从创伤的痛苦中走出来,并且努力让自己成为比自己的父母要更成熟的父母。这本不应是代际之间的对抗,而应该是一场修复的接力。 因为每个人终究会认识到,我们想象中的那种具有成熟情感能力的父母不是本就应该存在的,而是要经历很多代人的努力才能创造出来的。就如同这个这个世界不是像我们小时候幻想的那样本就存在的,而是经过无数代人努力一点点建设出来的。 当我们抱怨这个世界不够好的时候,是处于儿童化的幻想之中。而我们如何能尽自己的努力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一点,才是成熟的能力。
— THE END —
☀本文选自PYP心理咨询师黄页(PYPyellowpage),灼见经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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