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燕吉回忆5:妈妈寄来钱叫我去取画,那时白石老人已九十好几了
发布时间:2025-12-14 15:23 浏览量:1
妈妈每年暑假都会到北京来,并不是专为看我和哥哥,我们俩暑期不是农耕就是外出实习或工作,和妈妈也见不了几面。她来北京,一是南京夏天太闷热,二是她在北京的老朋友很多,而且都是因父辈交好,她们自幼就熟悉友爱的。
在燕京的有陈意,当时她还没结婚,是位老姑娘,是燕大家政系主任,解放后家政系被撤销了,她就在化学系当教授,和另外一位姓白的单身女教授合住一栋别墅式的宿舍。另一位是梁思庄,是梁启超的次女,燕大图书馆副主任。她只有一个女儿,小名叫补补。补补一岁时,她父亲食物中毒,猝然去世,当时到香港我家来过。她装在一个睡袋里,刘妈给她换尿布时说这么一点儿就没了爹,真可怜。她那睡袋和可怜给我留下了记忆。这时她都上高中了,是先进的少先队辅导员,正准备考北师大的教育系。哥哥和我不论去她们哪一家,都得到热情的款待。
燕大附近的清华大学有妈妈幼儿园的同学龚业雅,她丈夫吴景超在重庆时给我妈妈安排了工作,是帮了我们大忙的。她女儿吴清可和我在南开还是同班同学,但我们去得比较少,因为她儿子吴清俊思想特别进步,我哥哥和他谈不来。
城里我们常去的有陈衡恪家,陈衡恪虽早逝,但夫人还在。我外祖父曾是陈衡恪的老师,但我们称陈夫人为师母,也不知是怎么论的。哥哥每到周日就掰着指头算,该到哪家去混饭解馋了。
我们也常去看袁妈。1951年吴晗离开清华园搬到西单的头发胡同,是个完整的四合院。袁妈住在外院西屋,有自己的房间。她还拿我们当孩子,我们也无拘无束,附近有一家卖牛肉火烧的,袁妈总以这美食招待我们。
最常去的还是舅妈家,舅妈是刘娘的弟媳,我们甚至我的同学们也都称她为舅妈。她叫王棣华,当时也就四十多岁,两个女儿都比我大,而且都工作结婚了。她丈夫在山西教书,身边只一个两岁的小儿子,就住在西单的二龙路,离学校较近。我们不但去混饭,我看病也头一天晚上住她家,好一大早去挂号,有时同学要看病,我也住舅妈家替她们挂号。1952年春我咳嗽挺严重,咳得同学们都睡不好,便干脆住到舅妈家。她带我去看中医,给我煎汤药,几天就好了。男同学们也知道我有个舅妈,几个华侨同学买些海货也到舅妈家去煮吃解馋。那时舅妈因孩子小也没出去工作,经济上不富裕,但并不厌烦我们这些年轻人去打扰,拿我们都当家人一般,真是一位心地善良的长辈。
三十年后我又能去北京了,去世的已矣,在的也不健了。梁思庄先生已中风失语失忆,我去看她时,补补上班不在家,只有保姆守着。我默默地坐了半个小时,感慨颇多。后来我见到补补写的纪念她母亲的文章,感动之外更多的是尊敬与佩服。舅妈是中风失语,脑子还清楚,见我便大哭,我对她说什么她能点头会意,待我告辞出来,听见她又放声大哭,我忍住的泪水便决堤而下了。
妈妈于1953年暑假来北京时去看过齐白石,我正生病住院没有随去。1954年春,妈妈寄来许多钱叫我去取画,那时白石老人已九十好几,算是风烛残年了。我不敢稍怠,周日及时前往。
白石大师在北京画坛成名是陈衡恪(又名陈师曾)提携起来的,陈衡恪是我外祖父周大烈的学生,我外祖父和齐白石又都是湘潭同乡。齐白石是木匠出身,文化功底自然不如我外祖父,在画幅的题跋上也得益于我外祖父,因此两家交往是较多的。我小时候就听妈妈讲过齐家的许多滑稽事:譬如齐白石有多位妾,孩子一大群。客人来了若主人离席,孩子们就蜂拥而至抢拿招待客人的零食,齐老闻声拿了鸡毛掸子回来,小孩们就一哄而散夺路而逃。齐白石治印也是有名的,印泥都亲手制作,家里人多偷他的印泥出去卖。他就写了张条子贴在房门上:"谁偷印泥,男盗女娼。"齐白石画小鸡,右手点色左手一拍,小鸡的绒毛就跃然纸上,非常神奇,所以齐白石在我脑中是个传奇人物。
到了齐家,看门人就特别,既像个老头儿又像个老婆婆。进门后要走一条长长的夹道,我一路都在想着这问题。见到白石老人,他穿着一件大襟长袍坐在躺椅里,白胡子垂胸,似乎有点儿仙气。我鞠躬请安自报家门后,他就大声喊:"伍啊!"伍就从里间出来,原来是位五十多岁的妇女。他吩咐道:"你去把给周家六小姐的画拿来,她女儿来取哒。"说着把站在一旁的我一指,我赶快向伍也鞠一躬。伍瞄了我一眼,就转身回里间拿出来四个宣纸卷子放在齐老膝上。齐老就向我交代:"这一张是我送给你妈妈的,这一张就不要钱;这三张是你妈妈要我画的,这三张是要钱的,一张25万元(币制改革前),一共75万元。"我赶快把带来的钱双手奉上,齐老一张张仔细地数过就拿出几张递给了一旁等着的伍,说:"这是那天什么什么的钱(具体什么我忘了),我们俩清账了啊。"说着把剩下的钱叠好揣到大襟里面去了。伍"嗯"了一声扭头又回里间去了。我拿了画鞠躬告辞,走到前面门口再仔细地打量了看门人,还是不得要领。走出好远才恍然大悟,那是个太监!我的判断后来在齐白石的传记中得到证实,还知道"伍"是位护士。拜访过齐白石是我想起来就要笑的事。
我是刘妈带大的,婴儿时期妈妈只是按时给我吃奶,其余的一切都是刘妈管。稍大一点儿,刘妈是我的保护伞,妈妈打我,她必来拉,哥哥欺负我,她就冲他发火,还给我擦眼泪。我若发那种不讲理的脾气,胡搅蛮缠,她顶多用指头戳一下我的眉心,骂一句"丫头片子"。我也会冲她撒娇,看她闲着就要她抱。我儿时感情上的依托,只有她而不是我妈妈。
刘妈是个白净大个子的小脚女人,眼珠有点儿黄,我常在她的眼中看自己。她头发也有点儿黄,梳着扁圆的髻,每天早上打开来,浓密的发浪像瀑布泻下,是我坐在马桶上必赏的美景。我也爱带着好奇和同情的心态看她洗脚,掰一下她那压成扁平的脚趾,再看她用洁白的长布条一来二去地将脚裹得平整,如同一个粽子。她一口整洁的大板牙,嚼起大葱来脆声作响,她额角有个小肉瘤,她抱我时我总要捏住搓玩。我熟悉她的气味,喜欢她的声音,从出生到九岁,我都在她身旁睡觉,听她小声哼吟的催眠曲,感觉她轻轻地抚拍或是蒲扇的微风。她对我是舐犊情深,我对她是母亲的依恋。香港分别时,我虽然没哭但特别难过,好像自己是《黑奴魂》中母亲被卖走的小可怜。父亲猝死,我是惊恐和压抑,而离别刘妈才是人生首次的悲哀。
分别四年后我去上海又见到刘妈,亲切如故,我已是个13岁的中学生,但看见刘妈抱哄别家的小孩儿,竟升起莫名的忌妒,心想等我长大挣钱后定不让刘妈再当女佣,我来养她老。1955年春我出差到北京,刘妈在水四哥家带孩子,我特地买了两块布料去看她,告诉她我工作了,还快结婚了。她可高兴了,说就盼着带我的孩子。我幸福地偎在她身边,就像还是个小孩儿。没想到这竟是最后一次见面,狂飙之后,我的世界只剩下残砖碎瓦。
1952年,我下乡宣传合作化回校,离开学还有十几天。我抽空儿带上向同学们搜罗来的两大包旧衣服,去京东的赵家务村看望刘妈,一声"我的宝贝哟!"体验了杜甫的"惊呼热衷肠"。刘妈住在他弟弟家,她弟媳妇待我如贵客,还特给我蒸了一回过年才吃得上的黏豆包。其时他们家还很穷,孩子又多,所以刘妈后来又出去帮佣了。
我在刘妈身边过了一个多星期,刘妈给我讲了她的经历。她母亲早故,只有一个弟弟,父亲嗜赌,输急了竟剁掉自己的食指。刘妈小小年纪就操持家务,照顾弟弟,还得经常到地里干农活儿,家里离不开,又穷得陪不起嫁妆,所以出嫁较迟。婆家姓贾,门当户对,也是穷的。婚后生了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儿子一岁时她丈夫就死了,孤寡无助,吃穿无着。旧时北京有句俗话:三河县的老妈子。她只好随村人进城帮佣,孩子交给了娘家弟媳。先去的是一个大户人家,听差和女佣有好几个,有人帮带,她也不惜力气,很快就适应了,在那家除工资之外还能分些牌桌上的赏银。除了想孩子,比困守家中强多了。好景不长,不到半年那人家半夜出了命案,佣人们怕受牵连,天不亮就都逃离了。刘妈没处投靠,便又回到来时的荐头行,坐在长板凳上,等来了我妈妈。
1929年我父母结婚后,我父亲就退掉了在燕京大学附近农村租住的房子,搬进了我外祖父家。我外祖父家原用着一个男厨子和一个洋车夫,现在人多了,得再雇一个女工。妈妈看刘妈年轻力壮、五大三粗、面相和善,就带她回家了。1931年,我哥哥苓仲出生,是个大宝贝,又请了个袁妈专门照看他。等我出生就不那么贵重了,由刘妈兼管。好在我幼时不像哥哥无故地哭闹不止,我是吃饱就睡。只有一次大哭不止,婆婆都哄不下来,还以为我得了什么急病,忙给在外应酬的妈妈打电话。妈妈生气地说:"小孩儿哭也值当找我!"不但不回来,还把她们训了一顿。没办法,还是婆婆提出看看是不是又拉尿了,打开一看,原来是别针把尿布和屁股肉别在一起了。这是我成人后袁妈告诉我的,我哈哈笑了一通,可见刘妈属于粗枝大叶的性格,后来也传给了我。
刘妈的儿子在她初来我家时就病死了,我妈妈认为人死不能复活,回去也只能哭上一场,就没让她回去。她女儿叫菊子,比我大五六岁,一直在刘妈的弟弟家长到出嫁。婚姻也是她舅舅包办的,嫁给了本村一个较富裕家,但是是作续弦,前房丢下一个小女孩儿。菊子去后生了个男孩儿,我去那年还没有强调阶级斗争,她家虽被划为富农,但还允许开着一个豆腐坊和粉坊,隔天就让她的两个小孩儿抬一块豆腐或是黑凉粉过来招待我。刘妈带我去过菊子家,夫妇俩挺热情,但都话不多。房子大,也亮堂,还有牲口圈养着大牲畜,生活比她娘家强多了。
刘妈的弟弟叫刘自忠,这我在香港就知道。自从我会写字,给刘妈寄家信就是我的事了,信的内容无非是问候大人孩子,外带说明寄去多少钱。信封上写的是三河县,我去的时候就划归平谷县了,现在还归了北京市。刘妈的爸爸还去过一次香港,我常听刘妈念叨菊子,以为他会带菊子来,可惜没带。我挺失望的,但也有收获,就是看见了那剁掉指头的手。
刘妈的爸爸解放前就去世了,他把地和房子都输光了,所以刘自忠就成了雇农,土改时分到一明两暗的一间东屋,房子不大,也黑,没厨房,就在明间做饭。刘妈回来后,在院子里又盖了一间给她住,还买了三亩地才够吃。刘妈屋里铺的盖的比她弟弟的新一点儿,其他只多了一个小闹钟,说她出去干了二十多年,就给自己落下了这件东西。刘自忠土改时入了党,但只会闷头干活儿,不爱讲话,每天回来就往炕沿上一蹲。他媳妇倒挺喜欢和我说话,手也巧,我带去的那些旧衣服,她改改就都让孩子们穿上了。那几个孩子也喜欢我,带我到地里去摘棉花,还告诉我哪种野菜能吃,哪种有毒。有个女孩儿长得挺好看,也活泼,挺可爱的。1955年见到刘妈时问起,刘妈说得了鼓胀病没看没治,拖了些时间就死了。我想准也是我患过的黑热病,太可惜了。刘妈还说,她弟媳生得多死得也多,为什么四十大几了孩子还都小,前头大的都死了,穷得。记得在香港时,妈妈开了汽车送袁妈、刘妈和婆婆去中环看一部国语电影。回来时,三个人都哭得眼肿肿的,特别是刘妈说起电影里一家人逃荒,要了一碗饭,老的让小的吃,小的让老的吃,她就哭得很伤心,直哭了十几天。去过刘妈家我才体会到,刘妈家是最穷苦的,所以她流的泪最多。
刘妈由我家到上海水家五姨的顾家干了八年,顾家在解放前夕去了香港,刘妈又跟着二次去了这远离家乡的地方。1951年,顾家要移民美洲,正好我妈妈去香港处理爸爸遗留的事情,说好带刘妈回南京继续帮妈妈照顾家。不料办离港手续时,她从公交车上跌下去摔坏了腿,我妈妈不能长久等待,只好自己先走了。刘妈等腿养得能走路了才回来,由香港乘船到天津,水四哥接她送回赵家务老家。水四哥有了孩子,又接她到北京。刘妈一辈子带大了七个小孩儿,就是没带自己的。
20世纪70年代初,我妈妈在北京和陈娘一起请刘妈吃过饭,那时她在侄女家。后来我哥哥和嫂子去北京也见过她,说她老年痴呆了,过去的事都记不起。我那时还在农村,也养活不了她,也去不起北京,也怕人问,不敢去北京,只好"莫,莫,莫"了。
我欠着刘妈的情,欠着刘妈的义,想到对刘妈的亏欠,心里就很难过。
许燕吉(1933年1月—2014年1月13日)是民国著名学者许地山(笔名落花生)之女。1941年父亲许地山猝死于香港,这一年许燕吉只有八岁。不久日本人占领香港,母亲带着许燕吉及其哥哥逃往内地,辗转漂泊,流落于湖南、贵州等地。建国后,许燕吉考入北京农业大学畜牧系,随后在反右斗争中被隔离审查,入狱6年。期间,孩子夭折,丈夫与之离婚。1969年,她被疏散到河北一个极为艰苦的地方,为生活所迫嫁给陕西一位老农。1979年3月平反,回到南京。许燕吉是江苏省农科院副研究员,曾任南京市政协委员、台盟南京市委委员、南京市台联理事。许燕吉在80岁高龄时著有自传《我是落花生的女儿》(书稿原名《麻花人生》),以近百年的人生体验,告诉一个真实得近乎残酷的20世纪中国史,这是一本需要哭着读完的个人百年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