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原创)

发布时间:2025-12-13 13:30  浏览量:1

我的父亲是修炼好了才来到人间的!

我时常这么想。不然,何以解释他那近乎恒定的从容?这人间于他,不像是一场需要努力拼搏,改命换天的战斗;倒像是一座他早已熟稔其花径幽深、石阶苔滑的庭院。他只是静默地走着,迎接所有的风雨或晴日,不慌不忙,于他皆是预料的风景。

严谨认真是父亲的一大特点。上班不迟到,不请假。总安一个优秀党员的标准要求自己。父亲是党龄50年的中国共产党员。他一辈子热爱当党,跟党走。退休后,按时交党费,参加党组织活动。捐书捐款,安排的七一讲话 爸爸要提前准备,在家练习很多遍。

父亲的性情,仿佛被一句古老的格言稳稳托着:上善若水。

父亲不卑不亢,不急不躁,不抱怨不渴求,更是宠辱不惊。1950年,父亲是全县少有的高中毕业生,考入西安电影学院。在宝鸡电影院工作,后担任电影院院长。更是业务骨干,不管是放映技术、接片、修理发电机都是又快又好。后来调回老家长武,在电影院任院长,后被人诬陷撤职,停职在家半年。查清楚后又恢复职位,后来又被排挤,调到工会工作。环境在变,身份在变,可他身上那层温润而坚韧的“壳”,却从未变过。撤职在家,爸爸没有沮丧,平静的跟着妈妈干农活。反倒是我们和妈妈小心翼翼。官复原职,爸爸依然平静,我却喜出望外的跑来跑去。

在单位,父亲不善言谈,却也无人能轻慢父亲;在家里,他是最沉默的人,你几乎感觉不到他的“用力”。他悄悄的在做。农村的冬天,早晨我们在被窝爸爸已起床生火了;在城里,早上我做饭打不着火,知道爸爸睡觉前关了阀门;我们姊妹都围着母亲叽叽喳喳的时候,爸爸已经把稀饭煮进了高压锅。孙子孙女回来,爸爸一大早就出去等大田里的草莓。

当然不光是这些小事。天塌下来,总有那么一个不晃的影子在那儿顶着。这大概便是“做自己”了——不是标新立异的那种,而是一种深植于骨髓的、与自身性情严丝合缝的安然。

记得1980年春节,上大学的哥哥来电报,说他不能回来过春节了。妈妈正在切肉,难过的哭了,将肉推下案板。爸爸默默把肉捡起来,说:“娃发电报,啥都好着。就不要担心,还有几个娃娃,年还是要过的。”

“1990年,弟弟拿着他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回来。妈妈放声大哭。“都跑远了,谁来管我们。”

“娃娃的前途要紧,考上多不容易!”

2016年我得了很严重的病,妈妈哭的天昏地暗。

“现在医疗发达,配合医生好好治疗!”

父亲话很少,但一句顶一万句。他在哪里,哪里就仿佛自然而然地生出一个不扰人、也不受人扰的气场来。在爸爸这里,没有大事,也没有过不去的坎。

父亲的秩序感,是另一种修行。他的书桌,几十年来是一个被时间遗忘的静域。毛笔挂在笔架上,笔毫洗净,蓬松着,像一团敛着墨香的梦;一叠裁好的宣纸,边角永远对齐着桌沿;三两本翻开的书,夹着素色的竹制书签,书页平整,毫无折痕。连他工具箱里的钉子,都按长短粗细,躺在不同的格子里。这秩序并非源于苛求,而是一种内在节奏的外化。他说过,心乱了,手边的东西就跟着乱;手边的东西整齐了,心也就有了安放处。于是,他的生活便成了一座活的档案馆,你问他任何一件旧物,医保卡、木耳、醪糟酒曲,无论什么找不见,妈妈一句:“问你爸。”

爸爸总能不假思索地走向某个角落,轻轻取出,尘埃不惊。那寻找的过程里,有一种令人心安的韵律。

爸爸今年91岁了,我们姊妹很少给爸爸洗衣,等到周末我们跑去准备洗的时候,爸爸已经把衣服和床品换洗的挂在了阳台,爸爸和妈妈也清清爽爽的坐在沙发上等我们来。

父亲爱读书,古今中外,经史杂说,都读。过去书少,父亲就把报纸分类剪切,我在其中就学了很多有用的。爸爸偏爱中医,写的笔记有九大本,画的小人和穴位一目了然。可他肚里的学问,从不化作唇间的锋芒。饭桌上,儿孙们高谈阔论,他只静静地听,偶尔在某个错得离谱的当口,才不紧不慢地说上一两句,引一段出处,话不多,却能让满桌霎时静下来,心里恍然。 他经历过我们这代人不曾想象的匮乏与动荡,妈妈常给我们讲苦难,讲艰难。可从父亲嘴里,你听不到“苦”字。说起早年徒步几十里买书,雪夜围炉偷读的往事,他眼里有光,那是知识的微火,而非对际遇的怨怼。后来日子宽裕了些,儿孙们也学业有成,他也只是笑意深了些,从不露骄傲的神色。苦难被他沉淀成了厚度,幸福被他吸收成了温度,不张扬,不挥霍,只是均匀地散在他生命的常态里。

父亲的手很大,也很巧。不光是专业的接断了影片,修放映机,修发电机。生活中,电灯不亮了,窗户关不严,我包包的拉链拉不上了,我儿子的玩具汽车轮子掉了,我妈妈的轮椅扶手掉了等等,只要经爸爸的手,都会恢复如初。 对我们五个孩子,他大抵是世间最“无为”而为的父亲。他没有望子成龙的迫切期待,也没有画好的框框要我们去填满。我们念书、工作、选择自己的人生,他似乎总是那句:“自己琢磨,想好了就行。”我们跌倒时,他不会急切地来扶,只在我们自己爬起来后,递上一杯温水,那水里映着他平静的眼神,仿佛在说:都会过去,没什么大不了。他的爱,不是密不透风的锦衾,而是你行走时,身后那一道永远为你留着门、亮着灯的回廊。你在外头疯跑,知道他在;你疲惫了回头,他还在。他用自己的“在”,诠释了一种比言语更强大的信赖。“相信自己!”

我回家陪父母住了几日,看着父亲把妈妈照顾的无微不至。每周,爸爸把药包成一顿一顿的小包,每天把水凉好,监督妈妈按时吃了。给妈妈讲看不明白的电视。妈妈这几年越来越唠叨,每天同样的事、同样的话要重复很多遍,爸爸总是平静的一遍一遍回答。当我某天说,“哎呀 ,你都问了几遍了!”话一出口,我就觉得过分了,爸爸的榜样告诉我们,爱就是好好说话,包容理解。

今天走的时候,妈妈哭的难分难舍。爸爸送我到门口,“都好着,忙你的。”

妈妈生病的这20年,我们姊妹也都很尽心尽力。但只有父亲寸步不离的陪伴,口袋里永远装的救心丸。父亲幸福了妈妈,更安稳了我们姊妹。

我们姊妹无论谁出发,父亲从来没有哭过。但我知道父亲也是爱我们的。这让我想起早年读过的几句诗,此刻竟觉得字字都是在写我的父亲。

你见,或者不见

我就在那里

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

情就在那里

不来不去

你爱,或者不爱

爱就在那里

不增不减

父亲便是这样,将自己活成了一座山,一道河,一个自成宇宙的、圆满的沉默。而我这一个敏感又执拗,慌乱又执着的孩子,被父亲悄然润泽。是在这沉默而丰饶的沉静里,慢慢学会了呼吸,学会了行走,学会了在这纷扰的人间,寻得属于自己的那一方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