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妈,是很多人的妈妈
发布时间:2025-12-16 21:52 浏览量:2
六 米 故 事 馆 第 三 百 三 十 个 故 事
我妈姓徐,名是杨丽萍那个丽萍。
我猜她当年应该也有很多人喜欢,因为翻旧相册看她年轻时候的照片:乌黑的长发,大大的双眼皮,鹅蛋脸,特别好看。
可惜我认识我妈的时候,她已经二十七岁结过婚了当上妈妈了。可后来我发现,在成为我的妈妈之前,她早就是很多人的“妈妈”。
家里那本厚重的旧相册,边角都被磨出了毛边。
今天我又拿起一页页翻过去,像是在读另一个人的青春。
我妈说她的梦想是当老师,但她没正儿八经念过大学。
1985年的春天,隔壁村找代课老师,高中刚毕业的她就这样站在了一间村里大礼堂改的泥土墙教室前,乌黑油亮的一把马尾绑在后面。照片上她笑得有些拘谨,但眼睛亮得像蓄着光的深潭。背后是蓝墨水钢笔工工整整地写着:“第一天教书,学生送了我一朵迎春花。”
那间教室在离外婆家半小时脚程的村庄芦北村。她说,每天的清晨都是踩着露水走过去的——天刚蒙蒙亮,田埂两旁的豆角叶片上还挂着夜赠的珍珠,她的布鞋总会湿透前半截。
小路很窄,仅容一人通过,有时会遇到早起的村里人扛着锄头,彼此侧身让过时,对方会憨厚地笑:“徐老师这么早啊!”她那时还不好意思被人叫老师,总要脸红到耳根。
教室里坐着二十几个孩子,从六岁到八岁不等,分两排。左边一年级,右边二年级。上课像是变戏法:先让一年级的孩子们描红,赶紧转身给二年级讲算术;二年级开始做题了,又回过头来教一年级念“a、o、e”。
她说最怕的是两个年级同时安静——那意味着孩子们都在走神。于是她练就了一心二用的本事,嘴里念着“一去二三里”,眼睛却瞟着二年级那个总爱啃铅笔头的男孩。
一年后,她被调到韩宅中心小学,第一次吃上了食堂的蒸饭。铝制饭盒揭开时,白汽腾腾而上,米饭底下有时埋着几片咸肉,那是条件好的老师分给她的。“大学校不一样,”她说,“走廊好长,下课铃一响,哗啦啦涌出几百个孩子。”
她被分去教二年级,同年级还有两个班。每个月,考试的成绩排名会贴在校长室外的公告栏上,红纸黑字,特别醒目。她是代课老师,名字就被写在最后,用括号括着。
“睡不着,”她说,“年轻的时候夜里做梦都在算平均分。”所以她备课到深夜,橘黄色的灯光把她的影子拉长投在土墙上。她设计了一种“星星榜”,作业全对得一颗星,背诵流利得两颗星,攒满十颗可以换她手绘的书签。孩子们为了那些画着梅兰竹菊的书签,竟比赛似的用功起来。
她就这样,一点一点教出了成绩。
时间转眼来到1988年,她又被调去一个“谁都不愿去”的山村小学。报到那天,村长领着她爬了四十分钟的山路。学校孤零零立在半山腰,三间瓦房,操场是泥地,角落歪着一根旗杆。村民站在远处打量她,眼神里写着:“这姑娘,熬不过冬天。”
可她留下了。
第一堂课,教室里四十几个孩子闹翻了天,有蹲在凳子上的,有互相丢石子的。她不说话,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幅中国地图——虽然轮廓有些歪斜,但孩子们渐渐安静了。她从家乡浙江开始讲起,讲到黄河长江,讲到长城故宫。下课铃响时,竟没有一个孩子冲出教室。
村里人慢慢变了态度。木匠王叔给她打了张结实的木板床,李婶送来一口小铁锅,孩子们从家里带来红薯、土豆,悄悄放在她窗台上。最冷的那年冬天,教室窗户漏风,孩子们的小脸冻得通红。她去乡里讨来旧报纸,和孩子们一起糊窗户。浆糊是面粉调的,几个调皮的男孩偷吃,弄得满脸白花花,全班笑成一团。
而我,就是在那时候来到她生命里的——在她最忙碌、最狼狈的时候。我出生不到两个月,村里干部找到家里,搓着手说:“徐老师,孩子们……实在管不住了。”
于是她的背上多了一个襁褓。
每天天不亮,她轻轻把我从暖被窝里抱出来,用厚厚的包被裹成粽子。山间的晨雾尚未散去,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不时低头听听我的呼吸。我后来总想象那个画面:蜿蜒的山路上,一个瘦弱的年轻女子背着她的孩子,走向另一群等待她的孩子。
暴雨猝不及防的季节最是难熬。有一次大雨突至,她一手抱着我,一手撑着那把总也撑不稳的雨伞。风把伞整个掀翻过去,雨水劈头盖脸浇下来。她索性把伞丢掉,用外套裹紧我,在雨中奔跑。到学校时,浑身湿透的她先检查我有没有着凉,然后换件干衣服就开始上课。
冬天积雪封山时,田埂完全被雪覆盖,看不出哪里是路哪里是沟。有一次踩空,整个人滚进水田,冰碴子混着泥浆灌进雨鞋。她爬起来的第一反应是摸摸背上的我——我居然还在熟睡。到了学校,她脱下湿透的棉袜,双脚冻得紫红。孩子们围过来,有个小女孩突然蹲下身,用自己的小手捂住她的脚。
“不冷,”她总是笑着说,“心里热乎着呢。”
白天是属于孩子们的。她要教语文、算术、自然、音乐,甚至体育——其实就是带着孩子们在操场上玩老鹰捉小鸡。晚上,等我睡着了,她才开始刻钢板。铁笔划过蜡纸的“沙沙”声是我童年的摇篮曲。印卷子时,油墨滚子轻轻推过,白纸上浮现出清晰的字迹,空气里弥漫着那股特殊的、微呛的气味。有时我会在半夜醒来,看见昏黄的灯光下,她弓着的背影,额前散落的发丝被汗水粘在皮肤上。
我妈的梦想是当一名真正的人民教师,不是代课老师。所以,那一年她还在准备自学考试。
教材摊在灶台上,一边烧火做饭一边背题;哄我睡觉时,她嘴里念念有词的是教育学理论。1990年春天,她终于拿到了中师文凭。那天她破例买了半斤猪肉,包了饺子,请几个家境特别困难的学生来家里吃饭。孩子们吃得满嘴油光,她看着,眼眶突然红了。
转正的消息是在一个秋日午后传来的。邮递员在村口喊她的名字,她跑过去,接过那封盖着红章的信。走回学校的路上,她走得很慢很慢,不时停下看看信,又看看远处的群山。到了教室门口,她没有立即进去,而是站在窗外,静静看着里面埋头写字的孩子。阳光斜照在她脸上,那细碎的发丝里,接住了光。
我妈说,再后来的事儿我应该依稀记忆都知道了,她就不说了。
很多年后,她的学生来看她,说起许多连她都忘了的小事:那个总逃学的男孩,因为她每天多留半小时给他补课,后来考上了县一中;那个父母离异的小姑娘,在她宿舍住过半个月,每天早晨徐老师给她梳头,扎上鲜红的头绳;那个偷拿同学钱的调皮鬼,因为她保全了尊严,后来当了兵,在信里写“您是我一辈子的恩师”……
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她总走得那么快——她要赶在露水散去前走到学校,赶在孩子失落前给予拥抱,赶在时代的大潮里不让自己沉没。她的青春,就这样洒在了一条条田埂路上,化在了一根根粉笔末里,织进了一个个孩子的梦里。
如今她退休了,家里还是偶尔会有学生来探望。他们有的也当了老师,有的成了工程师,有的就在山那边种茶叶。他们叫她“徐老师”,他们的孩子叫她“奶奶”。而当我翻着那些旧照片,看见二十多岁的她,站在1985年的阳光里微笑时,我总觉得,她从来没有老去——
她只是把青春,分给了太多需要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