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来患有自闭症,妈妈总是温柔地对着我自言自语
发布时间:2025-12-21 14:14 浏览量:2
我生来患有自闭症,妈妈总是温柔地对着我自言自语:宝贝,外面的世界很有意思,妈妈带你出来四处看看,好不好?可我依旧是无声的回应
本篇内容为虚构故事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1
我天生便困在无声的壳里,像被命运封存于玻璃罩中的标本。
母亲总爱蹲在我面前,指尖轻抚我的发梢,声音软得如同春日融雪:
“悦悦啊,街角新开了一家糖果店,橱窗里的棉花糖像云朵一样飘着,你想不想去看看?”
我垂着眼,手指机械地摩挲着裙边的褶皱,喉间没有一丝回应。
妹妹降生那天,产房外的走廊飘着消毒水刺鼻的气息。
父亲握紧母亲的手,低语:“以后她得靠你了,要教会她护着姐姐。”
母亲望着保温箱里红彤彤的小脸,眼底泛起泪光:“妈妈答应你,一定会让她学会疼你。”
八岁生日清晨,阳光斜切过厨房瓷砖,映出我和妹妹并排坐着吃蛋糕的身影。
“姐姐,许愿了吗?”她仰头问我,嘴角沾着奶油。
我没说话,只把蜡烛轻轻吹灭。
她忽然牵起我的手蹦跳起来:“我们去公园看金鱼吧!”
绑匪出现时正午的蝉鸣撕裂了巷口的寂静。
黑布蒙住双眼前,我听见妹妹惊叫:“放开我姐姐!”
粗糙的手掌掐住我的脖子,一个沙哑嗓音冷笑:“你们妈要是不给钱,就把你们剁碎喂狗。”
赎金电话接通那刻,母亲的声音抖得几乎不成调。
“求你们……再宽限两天……”
对方狞笑:“明天中午前不到账,就等着收尸。”
电话那头突然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哭喊:“这些年全砸在她康复上了!倾家荡产也没见她开口说过一句整话!”
“她五岁就会背诗、会画画,可你呢?连‘妈妈’都喊不清!”
“你这个扫把星,怎么就不懂自己消失啊!”
刀刃刺入身体的瞬间,温热的血顺着肋下蜿蜒而下,在水泥地上绽开暗红花斑。
我死死抱住蜷缩颤抖的妹妹,任凭利刃一次次穿膛破腹。
“别怕……”我用尽力气挤出三个字,气息微弱如游丝。
她睁大眼睛望着我,泪水混着鼻涕糊满小脸:“姐……姐……”
废弃工厂的铁皮屋顶漏下斑驳月光,我被抛进堆满碎砖的深坑。
血浸透衣衫,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远处传来警笛呼啸,脚步声由远及近。
父母冲进来时,父亲一把抱起昏厥的妹妹,母亲甚至没往我这边瞥一眼。
我抬起染血的手,指尖微微颤动。
“妈……”喉咙挤出破碎音节。
她抱着妹妹转身疾走,发丝拂过冰冷空气,仿佛身后只是腐烂的枯叶。
意识沉入黑暗前,我望着天花板裂缝中透出的一线微光。
原来乖乖不动,也不会换来一次回眸吗?
2
当我缓缓睁开双眼,消毒水的气味率先钻入鼻腔,惨白的天花板在视线里逐渐清晰。
刺眼的日光灯映着墙角的监测仪,绿线平稳跳动,像某种无声的节拍。
我试着动了动手臂,指尖触到冰凉的床单,心里却涌起一阵久违的轻松——这具身体,终于不再沉重了。
爸妈没有丢下我,他们还是爱我的吧?不然怎么会守在这里?
走廊尽头传来低沉的脚步声,那熟悉的皮鞋敲击地面的节奏,是爸爸独有的步调。
我的心猛地一颤,喉咙发紧,几乎是本能地掀开被子翻身下床。
赤脚踩在微凉的地砖上,我轻快地朝声音的方向奔去,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希望的弦上。
这些年来压在胸口的阴霾似乎一夜散尽,我能听见、能看懂、能思考,连呼吸都变得清亮。
“爸爸!妈妈!”我在心里呐喊,“我的病好了,真的好了!”
一定要告诉他们,让他们别再为我掉眼泪了。
记得上次化疗后妈妈抱着我哭,她的手抖得像风中的枯叶,那画面至今扎在我心口。
拐过转角,我看见他们正从医生办公室走出来,爸爸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搀着妈妈的胳膊。
他眉头紧锁,眼底布满血丝,衬衫领口歪斜,袖口还沾着干涸的药渍。
妈妈靠在他肩上,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微微哆嗦,像是刚经历了一场风暴。
「大夫说乐乐受了强烈刺激,情绪崩溃导致昏迷,但脑部无损伤,醒来只是时间问题。」爸爸低声说着,嗓音沙哑得像磨过粗砂。
我心头一紧,脚步更快了几分。
妹妹……是因为我才晕过去的吗?
我冲到他们面前,急切地挥舞着手臂,指尖几乎要碰到他们的衣角。
「带我去见乐乐吧!只要她知道我醒了,一定会马上醒过来的!」我大声喊着,可他们的目光穿过了我,落在空荡的走廊尽头。
爸爸忽然停下脚步,喉结滚动了一下,欲言又止。
片刻后,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得几乎融进空气:「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可话不能这么说。不管悦悦变成什么样,在咱们心里,她永远都是女儿。」
妈妈猛地抬起头,眼眶瞬间泛红,泪水毫无预兆地滚落。
「我明白……我真的明白……可是……」她哽咽着,手指死死攥住包带,指节发白,「如果乐乐再出什么事,我真的活不下去了……」
她仰起头,试图把泪水逼回去,可更多的泪珠顺着脸颊滑下。
「有时候我真想问一句——要是没有悦悦,我们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累了?」
这句话像刀一样划破寂静,连窗外掠过的飞鸟都仿佛静止了一瞬。
「当年她确诊自闭症那天,我递上辞职信的时候,主管说我再升一级就是总监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带着深深的疲惫与悔恨,「而你呢?为了康复费,偷偷接私活到凌晨三点,腰疼得直不起身也不敢请假……」
她突然捂住嘴,肩膀剧烈颤抖:「都怪我……那天要是我不去买菜,悦悦就不会听见雷声受惊跑出去……乐乐也不会追上去……」
说到这儿,她终于崩溃,蹲在地上失声痛哭,双手紧紧抱住自己,像要把灵魂揉回躯壳。
我怔在原地,胸口像被重锤砸中。
伸出手想去碰她的发丝,却又迟疑地收回——我怕她推开我,怕她嫌我脏,怕她再一次对我说:“别碰我!”
我扭头看向爸爸,眼里满是焦急:「爸!快安慰她啊!这不是她的错……是悦悦太不懂事了,不该乱跑让你们担心,还害得妹妹受伤!」
爸爸沉默地蹲下,将妈妈搂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头顶,眼圈通红。
「别说这种话,谁也没想到会这样……怎么能怪你?」他声音低沉,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们一起扛,一直都在。」
妈妈抽泣着点头,慢慢止住了哭声,只是睫毛还在不停颤动,像受惊的蝶翼。
她抬起脸,望着丈夫,眼神里浮起一丝愧疚:「刚才那些话……悦悦要是听见了,会不会恨我?」
爸爸轻轻替她擦去眼角的泪痕,声音温柔:「不会的,她是孩子,但她最懂你的心。」
妈妈吸了吸鼻子,声音轻得像梦呓:「其实……我很爱她,真的很爱……哪怕她从来不回应我,哪怕她说不出一句话……」
听到“恨”字时,我的心狠狠抽搐了一下,酸涩感直冲眼眶。
可当她说“很爱她”时,一股暖流又悄然漫过心田,让我忍不住咧嘴笑了。
我就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他们是爱我的。
我也爱他们,比世界上任何东西都爱。
我蹦跳着跟在他们身后,像小时候那样,悄悄模仿爸爸走路的样子。
犹豫了一会儿,我还是小声嘟囔:「妈妈,悦悦没听见的……就算听见了也不会怪你……我不是累赘,我现在好多了,我可以说话了,可以听懂你们的话了……」
可下一秒,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天阳光正好,我执意要追那只蓝翅膀的蝴蝶,穿过巷口,然后……
绑匪的手套勒住我的脖子,我拼命挣扎,只记得妹妹尖叫着扑向我……
是我,是我把灾难引来的。
明明鼓起勇气去保护她,却还是让她受到了惊吓。
更早以前呢?
我陷在自己的世界里,任妈妈跪在我面前嘶喊:“悦悦!看看妈妈!”
我却盯着旋转的风扇,一遍遍重复“转啊转啊转啊”,直到她哭着抱我入睡。
有时她不小心碰了我的铅笔盒,我会突然尖叫,整栋楼都能听见我的哭嚎。
家人围着我安抚,邻居敲门抱怨,看到我蜷缩在角落的模样,纷纷摇头退去。
那时的我,是不是真的很可怕?很讨厌?
妈妈说得没错,我是拖累,是我让这个家失去了平静。
正想着,妈妈的手机铃声突兀响起,打破了沉闷的空气。
来电显示跳出来的是“大哥”。
她迟疑了一下,才按下接听键。
「喂……姐,乐乐怎么样了?」舅舅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仿佛空气凝固。
接着,他的语气缓了下来,却格外认真:「姐,我知道你们现在很难受……可这一切,也不是悦悦愿意看到的。」
妈妈的手指微微一颤。
「她自己也受了刺激,现在更需要你们的包容和理解。」舅舅顿了顿,声音柔和了些,「别让她觉得,是因为她,家人才痛苦的。」
「悦悦虽然不说话,但她什么都懂。」
3
舅舅的声音像一缕温热的风,轻轻拂过我早已冷却的心房。
记忆深处,他总爱用粗糙却温柔的手掌抚摸我的发丝,眼里盛满宠溺的笑意。
每次登门,他的口袋总是鼓鼓囊囊,掏出一串串亮晶晶的小挂件,有月亮形状的耳坠,也有会发光的星星发卡。
“悦悦,你看这个像不像银河落进了掌心?”他笑着递到我眼前,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了梦。
即便我沉默不语,眼神空茫地望着墙角,他也从不气馁,搬个小凳子坐在我身旁,一页页翻开童话书。
“从前啊,有个被遗忘在星空的孩子,她其实是最耀眼的那颗北辰。”他低声讲述,喉咙渐渐沙哑,“没人懂她的话,可星星从不说话,也照亮了整片夜。”
电话那头传来他急切的追问:“悦悦呢?她有没有受伤?”
父母僵立原地,脸色骤然褪成灰白。
父亲嘴唇哆嗦着,转向母亲,声音颤抖得几乎不成调:“你……你看到悦悦了吗?”
母亲瞳孔猛地收缩,像是被闪电劈中,手指死死掐进掌心。
舅舅的怒吼顺着电流炸响:“你们到底在想什么!乐乐重要,悦悦就不该活着回来吗!”
“她是我的外甥女,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
“她最怕黑,最怕一个人,现在她要是躲在角落里哭,谁去抱她?”
“我现在就赶过去——”
“等等!”母亲突然扬声,指尖微微发颤,“我已经托人把她送去朋友家了,等乐乐稳定些就接回来。”
她顿了顿,嗓音压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你别担心,我会好好照顾她的……她也是我的心肝。”
听筒里静了几秒,随后是重重的一声叹息:“好……等我画展结束,亲自去接她回来。”
挂断电话后,我站在她身后,咬着唇伸手拽她的衣袖。
可指尖穿过了虚影般的躯体,只搅动起一阵微不可察的冷风。
我怔住了,怔了很久,直到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在自己透明的手上。
原来如此——病痛消失,泪水干涸,感官清明,却再也触碰不到这个世界。
我忽然笑了,笑得眼角泛起并不存在的湿意。
太好了,从此他们不必再为我彻夜难眠。
不用再一遍遍呼唤那个从不回应的名字。
不必在康复中心来回奔波,在暴雨中推着轮椅摔倒又爬起。
邻居们不会再窃窃私语:“这家的孩子是个‘星星的孩子’吧?”
爸爸可以睡个整觉,妈妈能重返职场,重拾年轻时未竟的梦想。
而乐乐,终于能拥有一个完整的、无忧无虑的童年。
我不是负担了,再也不用了。
只是……我还是舍不得啊。
那就让我在这最后的时光里,静静守着他们吧。
母亲俯身替妹妹拉高薄被,指尖小心翼翼避开缠满绷带的手臂。
窗外夜风轻摇风铃,发出细碎如泪滴的声响。
我蹲在床边,凝视着妹妹苍白的小脸,轻声道:“对不起啊,乐乐。”
“姐姐没能保护你。”
“以后你要乖乖长大,替我多抱抱爸爸妈妈。”
翌日清晨,警局来电打破了短暂的平静。
“绑匪翻供了,请家属尽快前往现场重新指认。”
父亲立刻站起身,眼底布满血丝,却强撑着挺直脊背。
“我去就行,你留下陪乐乐。”他对妻子说,语气不容反驳。
我的心猛地一沉,慌乱地扑向他,用力拍打他的肩膀。
可他毫无知觉,径直穿过了我的身体,脚步沉重地迈向门口。
烈日当空,三伏天的热浪裹挟着柏油路蒸腾的气息。
我知道,那一夜之后,我的遗体早已腐坏不堪。
若此刻让他们看见……以他们本就濒临崩溃的精神,如何承受得住?
我闭了闭眼,随即飘然跟上他的背影,一路默然。
4
我再次站在那座荒废的楼前,钢筋裸露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像一具被撕开胸膛的巨兽骨架。
风从破碎的窗洞里穿行而过,发出低哑的呜咽,仿佛整栋建筑都在回忆昨夜的惊魂。
警察押着那个满脸胡茬、眼神躲闪的绑匪一步步走近,脚踩在碎石上咯吱作响。
“钱……就埋在那边的小土堆里。”绑匪声音发颤,手指向不远处一处微微隆起的黄土。
父亲快步上前,蹲下身用手扒开泥土,指尖触到一叠又一叠厚实的钞票时,手猛地一抖。
“是三十万,一分不少!”他喃喃自语,眼眶瞬间泛红,“悦悦的康复训练……还能继续了。”
我知道这十万是我们家最后的积蓄,另外二十万是父亲挨家挨户低声下气借来的血汗钱。
昨晚蜷缩在母亲怀里,听见她在黑暗中轻声抽泣,而父亲坐在阳台边缘,烟头明明灭灭。
他曾对着夜空叹道:“要是找不到钱,咱们拿什么还?”
可如今,一切都解决了——只因我半夜化作一道寒风,潜入审讯室,在他耳边幽幽说了句:“你不交出钱,我就缠你一辈子。”
绑匪当场脸色惨白,冷汗直流,第二天清晨便全盘交代。
父亲拎起鼓鼓囊囊的钱袋准备离开,脚步却忽然顿在废墟中央。
我的心猛地一沉,慌乱地扑向他,双手徒劳地推搡着他后背。
可我的掌心只掠过空气,像穿过一层薄雾。
“爸!别再往前走了!”我嘶喊着,声音几乎撕裂喉咙,“求你了,别靠近那里……”
我拼命朝他吹气,想制造一阵突如其来的阴风吓退他。
“再往前……你会看到我的……”我哽咽着,不敢说出那两个字。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警员清晰的声音:“章先生,现场取证已完成,赃款也已归还。”
“如果没有其他问题,我们先撤了。”
父亲点点头,神情复杂地看了眼身后残破的走廊,转身大步迈出大门。
我怔怔望着他的背影,终于缓缓松下一口气,胸口压抑的恐惧悄然散去。
几天后,父亲将每一分钱如数归还亲友,电话铃声不断响起,都是熟悉的声音。
“老章,真不容易啊,孩子没事就好。”
“这钱您留着应急吧,不用急着还。”
父亲只是反复鞠躬,嗓音沙哑:“谢谢,真的谢谢各位。”
最后一个电话挂断后,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来电显示是医院。
母亲的声音带着颤抖的笑意:“乐乐醒了。”
仅仅四个字,父亲猛地站起身,椅子被撞翻在地,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抓起外套就往外冲,连鞋都没换好,一路狂奔向医院。
我也飘在空中紧紧跟随,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太好了……乐乐回来了。
医生拿着检查报告走出病房,脸上浮现出久违的笑容:“各项指标都恢复正常,没有器质性损伤。”
父母相拥而泣,泪水浸湿彼此肩头。
我知道,在他们心里,妹妹是支撑这个家重新站起来的最后一束光。
母亲轻轻削着苹果,果皮一圈圈垂落,像时光温柔卷起的旧梦。
乐乐接过苹果的第一句话,竟是:“妈妈,姐姐呢?姐姐最喜欢吃苹果了。”
母亲抚摸着她柔软的发丝,声音轻柔得像春日的微风:“姐姐现在住在蒋阿姨家,等你出院了,咱们一起去接她回来。”
乐乐却皱起眉头,眼里闪过一丝忧虑:“妈妈,你要跟蒋阿姨说清楚。”
“姐姐晚上睡觉一定要开着灯,不然会做噩梦。”
“她爱吃水果,尤其是橙子和葡萄,但不能太凉。”
“她喜欢画画,画不出来的时候就会焦躁。”
“还有……如果她情绪不对,就放钢琴曲,肖邦的夜曲最好,她说听着像有人在抱她。”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每一个细节都精准得令人心碎。
我站在角落,泪如雨下,却笑着伸出手臂,轻轻环住那个比我矮一头的女孩。
谢谢你,乐乐。
在我意识模糊、无法言语的日子里,是你握着我的手,一遍遍叫我“姐姐”。
是你在我抽搐时死死抱住我,哭着说“你要撑住”。
是你替我记住所有我喜欢的东西,生怕别人忘了我曾经的模样。
我依恋地蹭了蹭她的脸颊,就像小时候那样。
她忽然转过头,目光直直望向虚空,脸颊恰好贴上了我冰冷的脸庞。
那一瞬,她眨了眨眼,嘴角微微动了一下,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有妹妹真好。
5
妹妹终于出院了。
母亲的手指轻轻抚过妹妹叠得整整齐齐的病号服,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雀跃,转头看向父亲:“我们终于能把悦悦接回来了。”
她顿了顿,眼眶微微泛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谁听:
“这几天没见她,我夜里总睡不安稳……你说,她在蒋阿姨家乖不乖?会不会也想我?”
我依偎在她肩头,脸颊贴着她温热的颈窝,无声地蹭了蹭——妈妈,我一直都在想你啊,每一分,每一秒。
行李被一件件塞进后备箱时,阳光斜斜地洒在车顶,映出斑驳的影子。
母亲忽然回头冲我一笑:“走,先去商场,给悦悦买点新衣服,她最爱漂亮了。”
商城里灯光柔和,童装区挂满五彩斑斓的衣裳。
母亲拿起一件淡紫色的连衣裙,胸前绣着振翅欲飞的蝴蝶,举到身前比了比:
“你看这蝴蝶,像不像悦悦画过的那一只?她看见一定高兴坏了。”
我忍不住笑出声,眼睛弯成月牙——喜欢,真的好喜欢,就像春天第一只破茧而出的蝶。
父亲从饰品架那边走来,手里攥着一个发亮的蝴蝶发卡,银边镶嵌着细碎水钻,在灯光下闪烁如星。
“这个戴上去,”他低声说,嘴角扬起,“我家悦悦就是最闪亮的小公主。”
我用力点头,心跳快得像要蹦出来——闪闪的东西,从来都让我挪不开眼。
妹妹蹦跳着推来购物车,把一本硬壳画册放进去,封面上是斑斓的凤蝶展翅图。“姐姐最喜欢画画了!”
她仰起脸,眼睛亮晶晶的,“有了这个,她肯定天天画个不停!”
我望着那本书,笑意止不住地漾开——是啊,妹妹最懂我,连我藏在心里的愿望都能猜中。
采购完毕,母亲掏出手机拨通蒋阿姨的号码,语气轻快:
“我们这就过去接悦悦,这些天辛苦您照顾她了,改天请您吃饭啊。”
可话音未落,她的笑容骤然凝固,手指猛地掐紧手机边缘。
“什么?!悦悦……不在您那儿?”
电话那头传来蒋阿姨惊愕的声音:“那天我临时有急事赶不过去,给您留了语音消息,您没收到吗?”
母亲的手开始发抖,慌忙翻找通话记录。
屏幕滑动间,无数未读通知堆叠如山——全是医院的通知、缴费提醒、妹妹的检查报告……
而那条关键留言,早已沉入信息洪流的最底层。
她踉跄一步,跌坐在商场冰凉的地砖上,脸色惨白如纸。
父亲的脸色也瞬间灰暗下来,嘴唇微张,却发不出声音。
原来这些天,他们一直以为我安然无恙地待在别人家中。
他们曾担心我会不习惯陌生环境,会哭闹,会不肯吃饭。
却从未想过,那个“家”,根本不存在。
母亲突然捂住嘴,肩膀剧烈颤抖:“悦悦去哪儿了……她不会说话,害怕时只会尖叫……要是遇上坏人怎么办?!”
她的泪水滚落,砸在手背上,一滴接一滴,怎么也止不住。
“她有没有吃上饭?有没有盖被子?外面下雨了会不会淋着她……我……我不是个合格的妈妈……”
我想伸手替她擦泪,可指尖穿过了她的脸颊——妈妈,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别哭……
我的呼喊无人听见。我焦急地望向父亲,希望他能做点什么。
父亲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站直身体。他先将妹妹送到姥姥家安顿,随后搀起瘫软的母亲,驱车前往警局。
报案登记时,窗外暮色渐浓,警灯的红蓝光晕在墙上缓缓游移。
母亲蜷缩在长椅上,双手紧紧绞着衣角,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就在这时,舅舅的电话打了进来。
“画展结束了吗?乐乐醒过来没有?”顿了顿,他又问,“把你朋友的电话和地址给我吧,我去接悦悦。”
当得知我已失踪多日,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即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不到二十分钟,舅舅便出现在警局门口,风尘仆仆,额角还挂着汗珠。
他一眼看到母亲红肿的眼皮和父亲佝偻的背影,原本想质问的话哽在喉头,终究没能出口。
正在此时,父亲忽然浑身一震,瞳孔骤缩,仿佛想起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
“烂尾楼……”他喃喃道,声音嘶哑,“那天……我送她去的路上……她说想去看看蝴蝶……”
话音未落,他猛地起身,撞翻椅子也浑然不觉,疯了一样冲出警局大门。
母亲挣扎着要追,却被他厉声喝止:“别过来!”
那一声吼,撕裂了夜的寂静。
我拼命挡在他面前,想让他停下,可我的身体透明如雾,无法触碰任何实物。
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跌跌撞撞跑回那座废弃的工地,脚步踉跄,如同醉酒。
废墟前杂草丛生,钢筋裸露如兽骨,风吹过空荡的窗洞,发出呜咽般的回响。
父亲跪在地上,徒手扒开碎砖与水泥块,指甲崩裂也不觉痛。
忽然,他的动作僵住了。
在一堆腐朽木板之下,露出一角熟悉的紫色布料——正是那件印着蝴蝶的裙子。
他颤抖着掀开残骸,看见里面静静躺着的,是我小小的、冰冷的身体。
6
「老张,你怎么愣在这儿不动?」
她的声音像风里抖动的纸片,妈妈踉跄着上前,指尖刚触到父亲后背的衣料。
「别过来!」
那声怒吼劈在空气里,震得她脚下一软,整个人僵在碎石堆前。
我望着父亲微微发颤的肩胛骨,像两片被暴雨打湿的枯叶。
我知道他为何嘶吼——方才偷偷瞥见自己的模样,半边脸颊嵌着玻璃碴,嘴角凝着黑红血块。
可母亲像是感知到了什么,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一步一磕地挪了过来。
当她目光扫过坍塌的水泥板时,突然跪爬向前,指甲在瓦砾间刮出刺耳声响。
「悦悦!悦悦你醒醒!」
她扑进断墙缝隙,双手哆嗦着拂去我额前的灰土,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巾,她屏住呼吸,一点一点擦拭我唇角的血渍。
我悄悄绕到她身后,学着从前捉迷藏的样子,轻轻将手掌覆上她的眼睑。
不想让她看见此刻我的狼狈,更怕她心口裂开一道永难愈合的伤。
但她的眼泪还是顺着我的掌纹滑落,温热地砸在我冰冷的脸颊上。
「不能弄脏悦悦的脸……她最讨厌脏兮兮了。」
她喃喃着,用袖口蹭掉我眉骨处的污痕,「头发乱了,衣服也破了……等会儿回家得好好洗个澡,不然醒来又要闹脾气。」
她弯下腰想把我抱起,手臂青筋暴起,却一次次抓空。
「姐,别这样……悦悦她……已经走了。」
舅舅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像钝刀割过生锈铁皮。
「滚开!」
母亲猛地转身,一巴掌甩在舅舅脸上,「你说谁死了?她只是睡着了!听见没有?她在睡觉!」
我站在残垣边,看着她扭曲的面容,心口涌上撕裂般的痛楚。
父亲这时缓缓走近,军绿色外套沾满粉尘,嘴唇咬出一道深紫淤痕。
我从未见过他哭——此刻却双肩剧烈抽动,喉结上下滚动,却硬生生憋住呜咽。
「都怪我……那天要是回头牵她一把……」
妈妈终于在他怀里崩溃,嚎啕声撕破死寂,「我把家里所有棱角都包了软垫,就怕她磕着碰着……可现在呢?身上全是刀口……疼不疼啊……」
父亲一下下拍着她的背,哼起那首跑调的摇篮曲——「月亮船,摇啊摇,宝宝快睡觉」。
那是我五岁高烧时,他整夜守在床边唱的歌。
「姐……」
舅舅盯着母亲鬓角新冒的白发,喉头滚动,
「悦悦不会怪你的。那天我讲完小白猫找妈妈的故事要走时,她忽然喊了句什么……我没听清。后来再问,她就不说话了。」
我记得那个傍晚,阳光斜照进病房,我望着窗外飘过的云朵,鼓足勇气说:「舅舅,我很爱爸爸妈妈和妹妹。」
可惜声音太轻,像一片羽毛坠入深井。
此刻我想再说一遍,却只能默默把头靠向母亲胸口。
那里曾经是我整个世界的中心。
「爸、妈……我真的很爱你们。」
风卷起尘屑掠过废墟,我的低语消散在瓦砾之间,「这事真的一点都不怪妈妈。」
「还有……悄悄告诉你哦,」
我贴近她耳边,如同小时候分享秘密般轻语,「他捅我那一瞬间,其实只有一点点疼,真的,就一点点……」
7
我被推进医院的瞬间,金属推车的寒意透过薄被渗入脊背,像一条冰冷的蛇缓缓爬上身体。
狭小的冰床在急诊室角落泛着幽蓝的光,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答声,仿佛在倒数着什么。
父亲站在走廊尽头,身影被惨白的日光灯拉得细长,他低声对舅舅说:“你先带妈回去吧,她撑不住了。”
母亲瘫坐在塑料椅上,手指紧紧绞着衣角,嘴唇干裂发紫,眼神空洞地望着手术室那扇紧闭的门。
舅舅搀扶着她离开时,她的脚步虚浮得如同踩在棉花上,每一步都像是从深渊里挣扎而出。
父亲没有回头,只是攥紧拳头,转身朝警局的方向走去,背影决绝得像一把出鞘的刀。
我知道他是去讨债的——用一个父亲最后的尊严,向命运索要公道。于是我无声地跟在他身后,穿过夜色沉沉的街道。
警局的灯光昏黄而压抑,墙上挂着褪色的“为人民服务”标语,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烟味和铁锈的气息。
父亲找到值班警察,声音低沉却清晰:“我是林晓的女儿被害案的家属,我想见绑匪一面。”
他的语气平静得可怕,仿佛不是在请求,而是在宣告某种必然。
当监控屏幕亮起,玻璃对面的男人出现时,父亲的脸骤然扭曲,瞳孔剧烈收缩,整个人猛地撞向防弹玻璃。
“是你!”他的喉间滚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指甲在玻璃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绑匪原本懒散地靠在椅背上,此刻却猛地一颤,屁股往里缩了半寸,嘴角抽搐了一下。
狱警迅速按住对讲机提醒:“控制情绪!否则终止会面!”
父亲喘着粗气抓起电话,嗓音沙哑如砂纸摩擦:“你说,为什么要对她下手?”
“她才八岁……还是个自闭的孩子,连话都说不全,你能怕她什么?”
“钱你拿了,我们按你说的做了,为什么还要动她?”
“你知道吗?那天是她生日,我们特意买了草莓蛋糕,上面插着小小的独角兽蜡烛……可你,偏偏选在那天。”
“你要多少我都给你,现在就给,只要你能把她还回来……求你……”父亲的声音终于崩塌,尾音颤抖得几乎听不清。
绑匪冷笑一声,抬眼斜睨着他:“你们警察当初搜山的时候,有没有想过那个快死的小孩就藏在树洞里?”
“没人找她,没人救她——现在反倒来质问我?”
“你说,她是该恨我,还是恨你们这些‘亲人’?”他故意拖长“亲人”二字,带着恶意的嘲讽。
我冲上前狠狠踢他腿,哪怕他知道看不见我,我也要用尽力气踹他:“闭嘴!不许你这么说爸爸!”
“他们找了!他们一直都在找!妈妈哭到晕过去,爸爸三天没合眼翻遍整座后山!”
“你还让蒋阿姨每天来看我,给我带画本和饼干……你们只是……只是没赶上……”我的声音哽咽了。
“我从没怪过他们……你是坏人,绑了我和妹妹,还想卖掉她……你才是罪魁祸首!”
我转身回到父亲身边,回头冲绑匪做了个鬼脸,龇牙咧嘴地比了个剪刀手:“今晚我会钻进你梦里,吓得你尿裤子!”
绑匪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脸上闪过一丝不安,随即又强装镇定:“那傻丫头脑子不清楚,我也不是真想弄死她。”
“我只是想把小的那个带走卖钱,多赚一笔罢了。”
“可她死死抱着我的腿,嘴里喊着‘不要走’‘不要丢下姐姐’……烦死了!”
“我挣不开,只好给了她几下……谁知道那么不经打?”
他耸耸肩,语气轻佻:“早知道就补狠点,也不至于耽误逃跑时间,真是倒霉。”
这不是忏悔,而是遗憾——为错失更大的利益而懊恼。
父亲双眼骤然充血,整个人如离弦之箭扑向玻璃,拳头疯狂砸击着透明屏障:“你还敢说这种话?!”
“她是我的女儿!是我捧在手心里养了八年的孩子!!”
“你懂什么叫心疼吗?你有心吗?!”
两名狱警冲进来将他死死抱住,他的手臂青筋暴起,衬衫袖口撕裂,仍在嘶吼:“我要杀了你!我要亲手掐死你!!”
直到警长亲自承诺:“我们会以故意杀人罪提起公诉,死刑立即执行也在考虑范围。”
父亲才渐渐停止挣扎,胸口剧烈起伏,额角渗出血丝。
他独自走出警局,脚步踉跄,像一具被抽空灵魂的躯壳。
夜风卷起落叶,在台阶前打着旋儿,远处一辆救护车鸣笛驶过,划破寂静。
他在巷口停下,靠着斑驳的墙滑坐在地,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抖动。
那个在外人面前永远挺拔刚毅的男人,此刻像个迷路的孩子般放声痛哭。
我也轻轻坐下,把头靠在他颤抖的手臂上,感受着他体温的流失与心跳的紊乱。
如果我还活着,也许能在妈妈哼歌时依偎进她怀里,闻她发间的茉莉香。
如果我能说话,或许会在爸爸下班回家时扑上去抱住他的腰,喊一声“爸爸”。
但现在,我只能看着他哭,陪着他沉默,任泪水浸湿他早已湿透的袖口。
良久,父亲慢慢抬起头,用袖子胡乱抹去满脸泪痕,又用力拍了拍脸颊,像是要把破碎的情绪重新拼凑起来。
他对着空气喃喃道:“没事了……我都好了……”
然后站起身,整理皱巴巴的领带,深吸一口气,努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知道,他是准备回家了。
因为还有一个人,正等着他成为她的支柱。
8
我跟在父亲身后,踏进家门时,暮色正从窗缝里悄悄渗进来。
妹妹乐乐像只雀跃的小鹿般从客厅冲了出来,脚步轻快得几乎要飞起来。
她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朝我们身后张望,眼睛亮晶晶的,像是藏着一整个夏天的阳光。
“爸爸,姐姐呢?她没和你一起回来吗?”她的声音清脆,带着孩子特有的天真与期待。
父亲身子微微一僵,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随即蹲下身来,努力扬起嘴角。
可那笑容刚浮上脸庞,就被眼底翻涌的悲痛压得支离破碎。
“乐乐啊……”他嗓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一般,“姐姐……她去了很远的地方。”
小女孩歪着头,睫毛轻轻眨了两下:“是去旅行了吗?什么时候回来呀?”
父亲咬了咬唇,指尖微微发颤,终于低声说:“她变成了天上的一颗星星,永远地挂在夜空里了。”
“真的吗?”乐乐仰起脸,望着天花板,仿佛能透过屋顶看见星空,“那她会一直看着我吗?”
“会的。”父亲强忍泪水,轻轻抚摸她的发丝,“她会在天上守护你,每晚都陪你睡觉。”
“太好了!”乐乐忽然拍手笑了起来,“那我就每天晚上跟她说话,她一定能听见对不对?”
说完,她蹦跳着转身跑回客厅,裙摆像花瓣一样旋开又合拢。
我默默跟过去,心口沉甸甸的,像压着一块浸了水的棉絮。
只见她径直钻进了沙发与墙壁之间的狭小缝隙——那是我生前最爱躲藏的秘密角落。
昏黄的灯光斜斜照进来,在她小小的背影上投下一圈柔和的光晕。
她蹲在那里,手里攥着我常玩的那个褪色布偶熊,嘴唇微微翕动,像是在低语什么。
我屏住呼吸走近几步,听见她细若蚊吟的声音。
“我知道的,姐姐已经不在了……我不是不懂事的孩子。”
她顿了顿,手指紧紧抠住布偶的耳朵,指节泛白。
“妈妈一进门就冲进姐姐房间,趴在床上哭得好大声……我都听见了。”
“舅舅坐在阳台抽烟,一根接一根,烟灰掉在地上都不捡。”
“我也想哭,可是我要乖一点。”她吸了吸鼻子,声音越来越轻,“要是我也倒下了,谁来安慰爸爸妈妈呢?”
她把布偶轻轻放回原位,动作小心翼翼,如同安置一颗易碎的心。
然后她侧身坐下,脸颊贴着膝盖,目光怔怔地盯着墙上那道熟悉的裂纹。
“姐姐,我想你了。”她喃喃地说,“但我不会让眼泪流出来的。”
“你要记得,我一直都在这里等你说话,哪怕你现在只能变成风、变成光。”
“你是我的姐姐,这辈子都是。”
我站在她身后,视线模糊成一片雾气。
五岁的年纪,本该只知道糖果与童话,却早早学会了把悲伤藏进沉默里。
我缓缓跪下来,伸手将她瘦弱的肩膀揽入怀中。
虽然她感觉不到,但我仍用尽灵魂的力量抱紧她。
“谢谢你,乐乐。”我在她耳边轻声说,声音颤抖如秋叶飘落,“明明该是我保护你的。”
“可你反倒成了那个撑起这个家的人。”
“以后没有我在身边,你要勇敢地长大,也要肆无忌惮地笑。”
“别总想着让我安心,你也该拥有属于自己的快乐。”
这是我最后留给她的嘱托,一字一句,刻进风里。
就在这静谧得近乎凝固的瞬间,父亲突然踉跄着冲进客厅,脸色惨白如纸。
“快!快打120!”他的声音撕裂了空气,双手剧烈颤抖,“乐乐……乐乐晕过去了!”
9
我和妹妹几乎是跌撞着冲向那声源的方向,心跳在胸腔里剧烈撞击。
父亲正抱着母亲往外奔,脚步踉跄却不敢停歇,脸上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朝舅舅嘶喊:“快!去把车开过来!”
“再拖一分钟,丽英可能就撑不住了!”
舅舅脸色铁青,转身就往车库方向狂奔,鞋底在水泥地上擦出刺耳声响。
妹妹想追上去,却被姥姥一把拽住手腕,枯瘦的手指攥得死紧。
“你还小,别添乱。”姥姥声音沙哑,眼里布满血丝。
我听见父亲在路上不断呼唤母亲的名字,嗓音颤抖得几乎不成调。
“阿英,醒醒……求你睁开眼看看我。”
“你要是走了,我一个人怎么活啊?”
他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哭腔和绝望的窒息感。
舅舅把油门踩到底,轮胎在路面发出尖锐摩擦声,原本半小时的路程被压缩到不到二十分钟。
抵达医院急诊门口时,父亲几乎是拖着母亲冲进大厅的,膝盖一软直接跪倒在地。
我拼命伸手去扶他,可手掌穿过了他的手臂,像抓不住一缕风。
那种无力感让我心口发闷,仿佛胸口压着千斤巨石。
舅舅红着眼眶走过来,用力将父亲从地上拽起,肩头微微发抖。
“姐不会有事的,她命硬,不会丢下我们的。”
10
急诊室上方的红灯亮得刺眼,像一颗悬在头顶的心脏。
我们三人站在门外,谁都不敢说话,只有钟表滴答声在走廊回荡。
灯光终于熄灭,医生摘下口罩,长舒一口气。
“幸好送来得及时,人已经脱离危险了。”
“吃了太多安眠药,正在洗胃,后续饮食必须清淡调理。”
“最重要的是心理状态——你们得盯紧点,不能再让她有轻生念头。”
父亲连连点头,嘴唇哆嗦着说不出完整的话。
“都怪我……这几天光顾着工作,没察觉她情绪不对。”
“我要是多陪陪她,哪怕只是坐在她身边也好……”
他蹲靠在墙边,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抽动。
舅舅忽然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两记耳光,声音清脆又沉重。
“是我该死!只顾自己伤心,忘了我姐才是最疼悦悦的那个!”
“她是妈,我是哥,我怎么能让她一个人扛着?”
我在他们之间来回穿梭,心如刀绞。
这一切本不该发生。
如果我没有死,妈妈就不会陷入这般绝境。
活着时我是她的牵挂,死后竟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多怕这样的悲剧还会重演。
必须想办法,哪怕只有一线希望。
母亲被转入普通病房后,整整三天没有进食。
她睁着眼,却对周围视若无睹,泪水无声地淌过脸颊,浸湿枕头边缘。
爸爸端来温粥,轻声哄劝:“吃一口吧,哪怕喝口水也好。”
“你看你瘦成什么样了?悦悦在天上也不会安心的。”
母亲只是闭上眼,转过头去,仿佛连呼吸都懒得回应。
舅舅也试着靠近,语气放得极柔:“姐,咱娘说了,你要挺住。”
“你是她唯一的女儿,她老了还得靠你呢。”
可母亲依旧沉默,像一座被风雨侵蚀殆尽的废墟。
我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这副模样,和我小时候自闭发作时一模一样——对外界彻底关闭感官。
第四天清晨,营养液的袋子又空了,护士皱眉记录体重下降数据。
父亲急得在走廊来回踱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最终咬牙拨通电话:“妈,您来一趟吧……丽英快不行了。”
门推开那一刻,我几乎认不出眼前的老人。
曾经挺拔的身姿佝偻如弓,花白的头发凌乱披散,没了昔日精心打理的模样。
她拄着拐杖一步步挪进来,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走到床前,她缓缓坐下,颤抖的手覆上女儿冰凉的手背。
“闺女……妈懂你啊。”
仅仅七个字,母亲猛地睁开眼,随即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
“妈——是我害死了悦悦啊!”
“我不配当妈!她走那天,我还在怪她不听话……”
“我要是抱她一下,哪怕说句‘妈妈爱你’……她会不会就不走了?”
父亲瞬间红了眼眶,跪倒在床边紧紧抱住母亲的腿。
“不是你的错,是我们都没准备好面对这一天。”
“但她知道你爱她,一直都明白。”
姥姥用袖子抹了把脸,声音哽咽却坚定:“孩子,活着的人还得走下去。”
“悦悦走了,可你还在这儿,还有我们。”
窗外阴云渐散,一缕阳光斜照进来,落在母亲微微颤动的手指上。
11
如果当时我回头看了她一眼,是不是就能把她留住。
这些日子,悦悦总在梦里出现,她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我,一句话不说,可我知道她在怪我。
我不在她身边的时候,谁给她穿那条粉红色的小裙子?谁把她的头发编成两个翘翘的小辫子?谁蹲在厨房灶台前,一勺一勺熬着她爱喝的米粥?夜里那么黑,她一个人躺在病床上,会不会缩成一团,偷偷地哭?
她来到这世上一趟,我没给她一副健康的身体,现在她又悄无声息地走了,连个告别的机会都没留给我。
让我去陪她吧,求你们了……就让我跟着她走。
姥姥紧紧抱着女儿,手指深深掐进她的后背,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
她张了张嘴,终究没能说出一个“不”字——那是她的孩子啊,她怎么忍心拦?可若真放她走,这个家也就散了。
忽然间,我心里亮起一道光。
对,入梦。
我要钻进她的梦里,亲口告诉她:妈妈,我没有怨你。
我只盼你们都好好活着,活得热热闹闹,风风光光。
夜深了,父亲坐在床边打盹,头一点一点地垂下来,手里的蒲扇滑落在地也没察觉。
母亲却睁着眼,目光死死黏在窗外那轮浑圆的月亮上,泪水顺着太阳穴滑进枕头,洇出一片暗色。
我急得在屋里来回飘荡,像一只找不到出口的蛾子。
今天是十五,月满之时,唯有此刻魂灵才能借月光潜入梦境。错过今夜,我就再也不能与她相见。
我轻轻伏在她耳边,哼起那支她曾一遍遍唱给我听的童谣,声音轻得如同羽毛拂过水面。
她的眼皮颤了颤,呼吸渐渐平稳。
等她终于沉入睡乡,我将额头贴上她的眉心,仿佛两片冰凉的叶子相触。
刹那间,天地翻转,我跌入一片灰雾弥漫的世界。
四野空旷,没有山,没有树,只有无尽的灰白像旧照片泛黄的底色铺展到天边。
我踉跄着奔跑,呼喊着“妈妈”,声音被浓雾吞没。
终于,在一片荒芜中央,我看见她蜷在地上,怀里死死搂着我的照片,嘴唇干裂,喃喃自语。
“对不起……明天我就来陪你了,好不好?”
“我都安排好了,姥姥会照顾妹妹,爸爸也能撑住……”
“这次,妈妈不会再丢下你了。”
我站在她身后,胸口胀得发疼,眼泪还没落下就被风吹干。
“哼!我才不要你来陪!”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猛地回头,眼睛瞪得极大,像是看到了不该存在的幻影。
“小……悦悦?”她哆嗦着爬起来,脚步踉跄地奔向我,“真的是你吗?别跑,别消失……”
她抬起手,指尖离我的脸只剩半寸,却又迟疑地停住,仿佛怕一碰就会碎。
我往前迈一小步,歪着头,轻轻蹭上她的掌心。
那双手曾经为我梳头、喂饭、擦泪,如今瘦得只剩骨头,却依旧柔软温热。
“妈——”我唤了一声,声音哽咽。
她突然扑上来,把我狠狠搂进怀里,力道大得几乎让我喘不过气。
她抖得像秋风里的树叶,嘴里不住地念:“找到了……终于找到了……我的宝贝回来了……”
我也闭上眼,贪婪地嗅着她衣领间残留的洗衣粉味,混着一点药香和汗渍的气息——那是属于妈妈的味道。
“悦悦……你是来接妈妈的吗?”她哽咽着问,“妈妈不怕死,只要你能原谅我……”
我仰起脸,伸手抹去她眼角不断涌出的泪水,撅着嘴说:
“我不是来接你的!我是来告诉你,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她怔住了,嘴唇微微颤抖。
我顿了顿,想起隔壁病房那个总爱讲故事的姐姐曾说过的话,一字一句重复给她听:
“人这一生,有命定的路要走。我已经走了,可你们还得继续往前。”
“别老想着我,别把自己困在悲伤里。你看春天开的第一朵花,夏天吹过耳畔的风,秋天落在肩上的叶子,冬天窗上的霜花——那都是我在看着你们。”
“妈妈,妹妹还小,姥姥年纪也大了,她们都需要你。”
“你要替我活下来,活得明亮些,热闹些,听见了吗?”
她死死咬住下唇,指甲掐进掌心,肩膀剧烈起伏。
“可我……我真的撑不住了……每天睁开眼,看不到你,我的心就像被人掏空了一样……”
“我知道。”我轻声说,“可正因为这样,你才更要坚强。你是我的妈妈啊,你不坚强,谁来替我爱她们?”
她猛地抱住我,像是要把我揉进骨血里。
“悦悦……妈妈爱你,比这世上任何东西都爱……”
我笑了,眼角闪着微光。
“我也爱你呀,妈妈。我比你想象中更爱你,比你能想到的所有方式加起来还要多。”
我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轮廓像晨雾般缓缓消散。
最后一刻,我踮起脚,在她脸颊上轻轻亲了一下。
“再见啦,妈妈。”
她保持着拥抱的姿势,双臂悬在半空,闭着眼,泪水滚落如雨。
“宝贝……妈妈知道……妈妈都知道……”
12
与母亲道别时,她的指尖轻轻拂过我的发梢,那触感像秋日飘落的叶。
我转身走向父亲,俯身将脸颊贴上他微凉的额头。
梦中的他正站在琳琅满目的货架前,手中翻拣着一个个精致的小玩偶。
我在他身后静静凝望,目光落在他掌心里那个扎着红头绳的布娃娃上。
“爸爸,”我轻声说,“那个娃娃,是我最喜欢的。”
他猛然回头,一米八的身躯在刹那间晃了半分,眼眶骤然泛起血丝。
“悦悦?”他的声音颤抖得几乎不成调,“真的是你?”
泪水无声地滑过他粗糙的脸颊,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喜欢这个。”他哽咽着,把娃娃紧紧攥在手心。
“你在那边……过得好吗?”他问,嗓音低得几乎被呼吸吞没。
我接过那小小的布偶,指尖拂过它绣花的眼睛,笑着点头。
“我很好,爸爸。真的。”
“我还去看了妈妈,劝她别总想着来陪我。”
“你们要活得热热闹闹的,我才敢安心走啊。”
他蹲下身,双臂张开,像小时候接住扑向他的我那样。
“让爸爸再抱一下,好不好?”他的声音沙哑而卑微。
我没有犹豫,像幼时那样扑进他怀里,闻到了熟悉的烟草与旧毛衣混合的气息。
原来成年后才懂得,父亲的怀抱是能隔绝整个世界的港湾。
我的身体开始变得稀薄,如同晨雾被阳光穿透。
我依偎在他耳边,气息轻得几乎听不见。
“爸爸,做你们的女儿,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事。”
“我爱你们,真的很爱。”
当我从他的梦境中缓缓退出,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母亲睁开眼,侧头看见身旁同样醒来的丈夫。
“我梦见悦悦了。”她低声说,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我也梦见她了。”父亲的声音有些发涩。
两人对视一眼,竟不约而同地笑了,那笑容里带着苦涩的暖意。
“我饿了,”母亲忽然开口,声音虽轻却坚定,“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这是这些天来,她第一次主动提起吃饭。
父亲怔了一瞬,随即眼底涌上一层水光。
早餐桌上,粥温菜淡,却吃得格外安静踏实。
饭后,母亲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碎屑。
“该去给悦悦办后事了。”她说,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她在冷冻柜里待得太久了,该让她走了。”
我站在角落,虚弱地扬起嘴角。
看见母亲终于愿意活下去,我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
父亲和母亲一起为我举办了葬礼。
亲友们纷纷上前安慰,言语温柔却沉重。
母亲嘴唇微微颤动,几次欲言又止。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化作一阵微风掠过她的面颊。
她忽然停顿,抬手抚了抚鬓角被风吹乱的发丝。
然后,她轻声说道:“我知道,她一直都在。”
“我能感觉到她的存在。”
拿到殡仪馆开具的死亡证明后,母亲准备去为我销户。
父亲伸手拦住她,眉头紧锁。
“让我去吧。”他说,“她是我的女儿,也是我带到这个世界来的。”
“这最后一程,该由我送她离开。”
最终,父亲陪着母亲走进了派出所。
民警例行询问、核对信息,一切程序冰冷而有序。
当那把剪刀递出一角残破的身份证时,母亲伸手接过。
她的手指剧烈地抖了一下,仿佛那薄片重若千钧。
我靠在墙边,意识逐渐模糊。
最近的力量像是被抽丝般一点点流失。
我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
事情办妥之后,父母的生活渐渐恢复了节奏。
只是他们的脚步慢了下来。
父亲辞去了常驻外地的工作,开始每天回家吃饭。
他陪母亲散步,教妹妹写字,在阳台上种起了她最爱的茉莉。
母亲也开始整理简历,反复修改自我介绍的措辞。
妹妹在幼儿园交到了新朋友,每次放学回来都会跑到她的小帐篷里说话。
“姐姐,今天老师夸我画画好看!”她仰着脸,眼睛亮晶晶的。
我坐在她身边,默默听着,心中满是欣慰。
一切,似乎终于走上了正轨。
那天午后,阳光斜照进客厅,母亲独自坐在沙发上刷着手机。
突然,她猛地坐直身子,眼睛睁大,手指激动地敲击屏幕。
下一秒,她高高举起手机,对着空无一人的空气大声宣布:
“悦悦!妈妈被录用了!人事部刚发来的邮件!”
她的眼角泛着泪,却笑得像个孩子。
“你看,妈妈可以重新开始了。”
“你现在,可以放心走了。”
我愣住了,心跳仿佛停滞了一拍。
她怎么会……知道我看得到?
可她的眼神分明就锁定在我站立的位置,精准得不像巧合。
“妈妈……你能看见我?”我喃喃问道。
她点点头,泪水终于滚落。
“从你那天入梦以后,我就看得见你了。”
“我看到你每天都守在我身边,怕我想不开。”
“我也看到你一天比一天更透明,更虚弱。”
“所以我一直不敢说破,怕你听了会难过。”
“但现在,妈妈真的准备好了。”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悦悦,去吧。投胎转世,重新开始。”
“等你再来到人间的时候——”
她顿了顿,声音轻柔得像哄睡婴孩。
“还愿意来做妈妈的孩子吗?”
我望着她,泪水早已流尽,只剩心底最柔软的暖意在蔓延。
我用力点头,声音清亮如初春溪水。
“好呀,妈妈。”
“下辈子,我还想钻进你的肚子。”
“还要听你哼那首跑调的摇篮曲。”
“还要看你一边骂我调皮,一边偷偷给我塞糖吃。”
“但这一次,我要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我要陪你变老。”
话音落下,我的身影如烟散去,最后一缕意识消融在午后的光影里。
人间这一遭,虽短,却盛满了爱。
灯火阑珊处,我曾被深深珍藏。
足矣。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