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月亮给妈妈
发布时间:2025-12-23 18:11 浏览量:4
夏天黏糊糊的,傍晚的风也吹不散那股燥热。晚饭是红烧肉,酱油放多了,有点咸。爸爸闷头扒饭,额头上亮晶晶一层汗。我踮脚从厨房冰箱顶上够下来半瓶桔子汽水,瓶身湿漉漉的,沾着冰碴儿。
“爸,妈呢?”
筷子尖顿在白米饭上。爸爸没抬头,喉结滚动了一下。“你妈啊,”他的声音有点哑,像被砂纸磨过,“去月亮上了。”
我愣住,手里的汽水瓶滑了一下,差点掉地上。“月亮上?”
“嗯。”他终于抬起脸,眼睛红红的,不知是热的还是别的什么,“月亮上。那儿……干净,亮堂。”
我跑到院子里。天还没黑透,是那种沉沉的宝蓝色,东边天空已经能看见月亮模糊的轮廓,浅浅白白的一牙儿,像谁用指甲轻轻掐出来的印子。
从那天起,看月亮成了我每天最重要的事。
起初是扒着窗台,后来是爬到院子里的石榴树上。六岁的视力好得能看清月亮上那些明明暗暗的影子。爸爸说那是桂花树,吴刚在砍树,还有一只兔子。可我看来看去,总觉得那些影子拼起来,有点像妈妈侧脸的轮廓,尤其是下巴那道温柔的弧线。
我指着那里:“爸爸你看,那是妈妈吗?”
爸爸仰着头,脖颈拉得很直,很久才“嗯”一声,然后说风大了,催我回屋。
我不信妈妈只是去月亮上看看。她一定是去给我摘月亮了。她说过,我想要什么,星星也给我摘下来。月亮比星星大,肯定得费点功夫。我盯着它,想象妈妈穿着那件她最喜欢的淡蓝色衬衫,在月亮上忙碌,用一把很大的银色锤子,“叮叮当当”,把月亮敲下一小块,再仔细磨得亮亮的,装进口袋。等她口袋装满了,就会顺着月光滑下来,回到我床边,把亮晶晶的月亮碎片倒在我枕头上。
一年级的画画课,老师让画“我的家”。我画了一个火柴棍小人(我),一个方块小人(爸爸),然后用了整整半张纸,画了一个巨大的、金黄色的圆。圆里有个长头发的小人,穿着淡蓝色的裙子,手里拿着一把银色的小锤子。圆外面,我用黄色蜡笔狠狠涂了好多道光芒,一条最粗的光芒直直连到地上火柴棍小人的手里。老师在圆旁边打了个红勾,写了个“想”。我不明白,这又不是“想象”的“想”。
三年级的自然课,学到月亮是颗绕着地球转的石头球,上面没有空气,没有水,冷得要命也热得要命,根本没有桂花树和兔子。我举手站起来,声音很大:“老师,月亮上有人!”
全班哄堂大笑。老师推了推眼镜,很耐心地解释月球的环境如何恶劣,人类无法生存。我攥着拳头,脖子梗着:“就有!我妈妈就在上面!她在给我摘月亮!”
笑声更响了。同桌的胖小子挤眉弄眼:“你妈是嫦娥啊?那你就是小兔子咯?”我扑过去和他打了一架,弄脏了妈妈给我买的白衬衫。爸爸被叫到学校,向老师道歉,拉着我回家。一路无话。晚上,他给我涂碘伏的时候,忽然没头没脑地说:“别听他们的。你妈妈……在的地方,可能跟书上写的不太一样。”
怎么不一样?我没问。但我更用力地看月亮。升初中,家里换了房子,楼层高。我的房间有个小阳台,正对东边。我攒钱买了一个最便宜的儿童望远镜,塑料的,看久了眼睛酸。月亮在镜筒里变成模糊的一团光斑,但我还是能看清那些环形山的影子。其中一个,特别像妈妈笑起来弯弯的眼睛。
爸爸越来越少提月亮,也极少提起妈妈。家里关于妈妈的东西似乎也慢慢变少,像被时光悄悄吃掉了。只有一本旧相册塞在书柜最底层,我偶尔会翻出来。妈妈真好看,眼睛亮亮的,头发又黑又长。有一张她穿着奇怪的连体衣服,背景是很多仪器,她戴着一顶帽子,怀里抱着一个头盔,对着镜头笑。那笑容有点特别,不是平常看我的那种温柔,而是闪着一种锐利的光,像……像瞄准了目标的飞行员。我问爸爸这是什么,爸爸说是妈妈以前工作单位的留念,做“特殊环境测试”的。那时候我已经知道宇航员了,心里动了一下,但没敢往下想。宇航员怎么会是我妈妈呢?宇航员都在电视里,在新闻里,是伟大而遥远的人,不是会给我扎小辫、红烧肉总做咸的妈妈。
高中住校,看月亮成了奢侈。但只要晚上从题海里抬头,看见窗外有那抹清辉,心就会静下来。月亮胖了又瘦,瘦了又胖。我在日记里写:“妈妈,月亮又圆了,你还没摘完吗?我长大了,可以帮你一起摘了。”
十八岁生日,爸爸送我的礼物是一张天文馆的门票。他自己没去,说单位有事。我知道他是故意的。
天文馆穹顶幽暗,模拟的星河在头顶缓缓流转。我走过一个个展区,心不在焉。直到在“人类探月历程”的展板前停下脚步。黑底展板,银色文字和图片冷静地叙述着那些勇敢的脚步。阿姆斯特朗,嫦娥工程,月球车……然后,我的目光钉在了一张不大的照片上。
照片是黑白的,有些模糊。一个穿着厚重宇航服的人,站在一片凹凸不平、布满灰色尘砾的土地上,背后是漆黑的天幕和一颗显得格外苍白的地球。宇航服头盔面罩反射着一点光,看不清里面的人脸。但那个身姿,那种微微侧头望向远方的姿态……
我认得。我怎么会不认得?那是刻在我骨头里的身影。
照片下方有一行小字:“致敬先驱——人类首位在月球背面执行长期观测任务中失联的宇航员,林静(1980-2016)。其失联前传回的数据,为后续研究奠定了宝贵基础。”
耳朵里“嗡”的一声,天文馆里其他声音——讲解员的解说、孩子们的惊呼、穹顶模拟的太空音效——全都潮水般退去。只剩下血液冲刷太阳穴的隆隆声,和自己一下比一下沉重的心跳。
原来不是“去月亮上”。
是“留在了月亮上”。
身后传来脚步声,一位穿着天文馆制服、头发花白的工作人员走过来,也看着那张照片,轻声叹息,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对我这个唯一的听众解释:“那是很久以前的一次绝密级探月任务了,初期无人返回阶段,风险极高。她自愿留下进行延长观测……在预定联络时间失联。牺牲在月亮背面了。很多人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我盯着照片里那厚重的、毫无生命气息的宇航服,视线一点点模糊。那冰冷的头盔里面,是我妈妈温暖的脸吗?她最后那一刻,看着漆黑宇宙里那蓝白色的地球,在想什么?想我嗎?想她还没摘完的月亮嗎?
工作人员或许察觉了我的异样,投来询问的目光。
我抬起手,用指腹很轻、很轻地碰了碰玻璃展板下那张小小的照片,碰了碰那个孤独的身影。指尖冰凉。
“不,”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像月光下的深潭,“这不是牺牲。”
工作人员愣了一下。
我转过头,看着他,也像透过他,看着很远很远的过去,和更远的未来。
“这是我妈妈,”我说,“回家路上的灯塔。”
他怔住了,仔细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照片,眼神里渐渐涌起一种复杂的情绪,惊讶,了然,还有深切的哀恸。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起手,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那手掌沉重而温暖。
大学我读了航天工程。所有玩命似的学习、训练,一次次挑战身体和意志的极限,都只为了一个目的地。爸爸的头发在那几年白得很快。送我上去的前一晚,他喝了很多酒,一遍遍擦着妈妈那本旧相册,最后抱着它,头埋在手臂里,肩膀耸动,却没有声音。我站在房门外,没有进去。
起飞那天,阳光炽烈。火箭撕裂天空的轰鸣声中,我脑海里最后清晰的画面,是六岁那年夏天傍晚,冰箱顶上那半瓶挂着冰珠的桔子汽水,和东边天空那一牙浅浅的、等待被摘下的月亮。
当登陆器终于踏实地落在月面,扬起一片缓慢降落的尘雾,广播里传来指令和祝贺。我深吸一口气,打开舱门。
没有声音。绝对的寂静。脚下是灰白色的、厚厚的粉尘,像一片死寂的海。天空是永恒的黑,地球悬挂在斜上方,蓝得令人心颤,又远得令人绝望。太阳光毫无遮拦地照射下来,亮得刺眼,却在照不到的地方投下浓墨般的阴影。冷,热,这两种极端的感觉透过宇航服隐约传来。这就是她最后停留的世界。
按照任务规划,我有一项额外的、被默许的“私人活动”时间。导航标记指向一个不太远的环形山边缘。我走得很慢,月球引力很小,一步能飘出去很远,但我觉得脚步沉重。灰色的尘土上,只有我留下的脚印,孤独地延伸。
到了。那是一个中等大小的陨石坑,边缘崎岖。我调整着宇航服头盔上的照明,光线扫过坑壁嶙峋的岩石。然后,我看到了。
在一个相对平整的、似乎被特意挑选过的岩面下方,有一点不一样的金属反光。我靠近,拂开上面覆盖的薄薄月尘。是一个扁平的、约手掌大小的金属盒,牢牢嵌入岩石的一道缝隙里,表面已经有些氧化,但依稀能看到中国航天和某个任务的徽标痕迹。
我用戴着厚重手套的手指,极其小心地把它取出来。盒子没有锁,只是紧扣着。我花了点力气才打开它——内部的密封性显然极好。
里面没有想象中可能存在的数据芯片或标本,只有一张折叠起来的纸,纸张材质特殊,在真空中多年也未脆化。我把它展开。
上面是手写的字,蓝色的墨水,因为特殊处理而依然清晰。那字迹,我太熟悉了,是妈妈的字,比平时稍微潦草一点,却一笔一划,写得认真。
“宝宝,妈妈把月亮摘下来送给你了。”
下面还有一行更小的字,墨迹似乎更深:
“对不起,妈妈不能亲手把它交给你了。但你看,从此以后,每当你抬起头,看见它发光,那就是妈妈在对你笑。整个月亮,都是你的礼物。好好长大,我的孩子。”
面罩之内,毫无预兆地,滚烫的液体猛地涌出眼眶,瞬间模糊了视线。它们不受控制地淌过脸颊,在失重环境下聚成小滴,飘浮起来,粘在面罩内侧,将眼前扭曲成一片湿漉漉的光晕。地球的光,太阳的光,脚下灰色月尘反射的光,还有手里那张纸上,穿越了漫长光阴与冰冷真空而来的、属于妈妈笔迹的光,全都融化在这片温热的水汽里。
我抬起头。
眼前是巨大的、占据了大半个黑色天幕的地球,蓝白纹路安静地旋转。而在我身后,太阳正将炽烈的光芒投向月球的土地,这片她最终留下的、荒凉而永恒的土地。
没有风,没有声音。但在这绝对的寂静里,我仿佛听到了那句话,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响在心底最深处,带着她独有的、温柔而坚定的气息:
“整个月亮,都是你的礼物。”
我攥紧了手中的字条,把它仔细地、稳妥地放回金属盒,再贴胸收好。然后,我转过身,面向着那片无垠的灰色荒漠,面向着更深的宇宙。
面罩上的湿痕渐渐在内部循环系统中消散。视野重新清晰。
我轻轻迈出一步,在这片属于我的、她赠予我的寂静领土上,留下一个新的、坚定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