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有时候“懂事女儿”，听起来像骂人？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那天，我对朋友灿灿说，你是理想的懂事女儿，她哈哈一笑，说懂事女儿，现在听起来像骂人。

但她很快承认，自己的确是一个懂事女儿，而且还将继续懂事下去。我和身边几个熟悉的女朋友断断续续聊起过母女关系，在当下的社交平台上，关于母女关系之间的共生或者绞杀关系一直争论不休。

回到现实里，我忽然发现，好像有一种共通的宿命和循环，将母亲和女儿都包裹在里面，但这并不是一个传统母亲和现代女儿之间的分歧问题，简单地跳出“某种循环”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

《那不勒斯四部曲》的作者埃莱娜·费兰特在她的随笔散文中这样写道：“女性得到惩罚或赞扬，都是根据不怎么属于我们的准则，只会使我们身心俱疲。在这种处境下，女性很容易引起别人和自己的厌烦”。

文｜tootoo

懂事女儿，总是觉得亏欠母亲

灿灿说她，从小到大，所有决定首先考虑的不是自己，而是爸爸妈妈会不会开心，这不是要求，而是一种本能的自觉。这些决定包括但不止于一些重要的人生节点，上大学的时候她所有的志愿都填的本地，因为妈妈说姐姐已经去了外地，希望她能留在身边。到结婚的年龄妈妈催着相亲，她也照做了。

小时候看见奶奶当着姐妹俩的面，骂妈妈生不出儿子。出于一种天然的保护妈妈的冲动，灿灿总跟妈妈说，你就把我当男人用，男人能做的事情我都能做。灿灿为人热情爽朗，有融化一切的笑容，即使偶尔突然崩溃大哭，不等安慰，哭泣的脸上马上咧开一张笑脸。

《苦尽柑来遇见你》剧照

上大学的时候，她一边在外面做兼职挣生活费，一边成绩永远保持第一名，她不想让妈妈担心，也想成为妈妈的骄傲。她和妈妈总有说不完的话，小到家里拉网线，大到姥姥住院挂号看病，灿灿总是事无巨细，谈恋爱的小细节妈妈也会一遍遍强调，结婚之前绝对不要男孩子走的太近，每天晚上要在视频里报备行踪。

灿灿形容这是一种既享受其中又觉得有些侵犯边界的，甚至姐姐也会嫉妒她和妈妈的关系。“可能爱就是这样吧，享受了这种亲密无间的爱，就要忍受其中的不愉快”。

每当灿灿的人生稍微偏离轨道的时候，就是她和妈妈发生分歧的时候。

有一段时间她和前男友分手，整个人消瘦了一大圈，夏天的黑色衬衫裹着身体空荡荡，她开玩笑说锁骨和直角肩一下子都有了。而妈妈的催婚压力让灿灿无处可逃，尤其在听见女儿偶尔冒出一些不婚不育的想法时。她指责女儿自私，过了30岁更没有人要了，女儿不结婚会让当妈的在村里抬不起头来，灿灿在办公室里接到妈妈电话的时候崩溃大哭。周末回家的时候，看着妈妈在自己身旁默默流泪的样子，又忍不住难过自责。

《180天重启计划》剧照

后来她终于和喜欢的相亲对象匆匆结婚以后，灿灿明显感觉到，催着她结婚的妈妈，又陷入到了一种失去女儿的焦虑中。妈妈会旁敲侧击地打听她送给婆婆的礼物是不是更好一些，一边希望女儿尊重和爱婆婆，一面又害怕女儿的心更向着丈夫家。

母女俩大吵一架是在灿灿换工作的那段时间，灿灿说她总有一种没资格做妈妈女儿的感觉，妈妈总是拿她跟别人家的女儿比较，别人家的女儿赚了多少钱，别人家的女儿拿了多少彩礼。一直以来她都不敢停下来，每份工作都要做到无缝衔接，没有空挡，也不敢当着妈妈的面诉说委屈。她说，好像女儿是妈妈的附庸品，女儿优秀了就是妈妈的光环，为了要成为妈妈的光环，她只能逼着自己一直往前，但让妈妈意识到这是个问题并不容易。

灿灿唯一为自己做的决定，是在结婚前买了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那时候没有太多积蓄，踩着楼市高点，硬是靠着省吃俭用攒下的钱东拼西凑，买下了一间市中心的老破小。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是不是还在心里兑付那个小时候的承诺。“男人能做到的事情，我也可以。”

妈妈是一个无可挑剔的贤惠女人，无论是对婆婆还是对丈夫。在这之外，她还是一个喜欢穿裙子喜欢花的女人，她喜欢把家里收拾得干净妥帖，用地里采来的野花装扮房间，50多岁，妈妈想要去学车，她和姐姐都全力支持，最终妈妈成了村里第一个拿到驾照的女人。这些在周围人眼里多少有些不合时宜，除了女儿。长大后，灿灿拉着妈妈看张越对话刘小样的访谈视频，妈妈的眼睛里也会闪着光。

《真心英雄》剧照

“爱是常觉亏欠”，这是灿灿挂嘴边的话。

不懂事女儿，没有办法给母亲打高分

吴月想在明年结婚，刚认识那会她才谈恋爱，快一年时间，眼见她在爱情里变得柔软舒展。新鲜的肥羊卷咕嘟咕嘟在铜锅里涮着，白茫茫的热气糊了眼镜片。吴月兴致勃勃，边吃边说，要是父母来她的城市商量婚事时，不知道男朋友的住处就好了，就是他们以后安家的地方，永远不要。

如果彩礼能买断和父母不要来往就好了，不然以后还是会麻烦。吴月克制住语速，她说妈妈不会让步，而且她会突然反悔，稍有不顺心。即便你和她提前沟通好。她就是这样，小时候答应她周末去参加活动，结果到了周末直接反悔。走在路上的时候，她又小声说，可是我不想让他们觉得我不孝。

这种又绝望又害怕的感觉，上一次是在她带男朋友回家的时候。谨慎起见，她特地为“讨她欢心”，花了一大笔工资送了一条金项链给妈妈，暗地希望她在男朋友来的时候不要使她太难堪。后来，妈妈当着未来女婿的的面，说她是一个“失败的女儿”。

《承欢记》剧照

妈妈强势，吴月骨子里也有一股子清冷的倔强。即使后来理解了妈妈的一些处境，但吴月仍然“没有办法给她打高分”，她形容自己处在一种惨烈的母女关系中。

年轻时候的妈妈是县城的教学能手，有着体面的工作和漂亮的裙子，小时候吴月梦想有一天变成像妈妈那样受人尊敬的人，妈妈要求她学习上必须考第一，不可以考第二，她照做了。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她跟同学讨论肚子痛来月经的事，甚至连“月经”两个字都没有点出来，就被妈妈叫到办公室打了一顿。

妈妈的权威和控制欲从工作上蔓延到了家里，奶奶说吴月眉毛太翘了，长大了肯定跟妈妈一样凶；爸爸说别学你妈妈脾气不好，长大了没人娶；妈妈毫不客气地用脏话、巴掌以及棍棒来管教唯一的女儿，这些教会了吴月忍，和逃跑。

长大后她独自一个在外地，总羡慕那些能够在办公室给父母打电话的同事，她们怎么能那么轻松自如呢。她很羡慕像灿灿和妈妈亲密无间的关系，而她就算跟妈妈打电话，也没办法坚持3分钟以上。

《关于我妈的一切》剧照

吴月说，她永远不会成为让妈妈满意的懂事女儿。即使在外人看来，她聪明冷静，985高校毕业，工作体面，但是在妈妈眼里，她永远无法像小姨那样优秀。小姨是姥姥姥爷托举出去的女儿，从小就学习很好，后来更是在北京、香港读到博士后，有了体面的学历和身份，是家族负责体面和给钱的女儿；而妈妈作为留在父母身边的“懂事女儿”，承担具体辛苦的照护工作，她亲眼看着妈妈因为照顾生病卧床的姥爷一夜之间白头，形容母亲白发的瞬间，吴月既清楚又冷静。

吴月也是后来慢慢才觉察到，妈妈的才华被束缚在了他们那个小县城，于是她将太多的期待放在了女儿身上，但是她一直没能像小姨一样优秀。按照故事里的情节，也许未来的某一天她有机会和母亲和解，直到她亲眼看到过妈妈对弟弟的样子。

弟弟是在她上高中的时候出生的，妈妈很温柔很耐心地爱着他，没有过多的要求，只是单纯地希望他快乐。

如果不是特意问起，她很少跟人说起自己有一个弟弟，那个一出生就拥有她没有过的所有东西的弟弟，妈妈的温柔和爱，不强求，还有家里的一切，而她，只是个失败的投资品。她一直视为人生模版的小姨，一边要在弟弟将来买房的时候“出钱”，一边悄悄嘱咐她“要生儿子”。

《春色寄情人》剧照

第一次去见男朋友妈妈的时候，那段时间她正在离职期，自己也很忐忑，结果听见别人的妈妈竟然说，工作停一下没有关系，钱够花就行了。吴月说，原来家人之间是可以这样说话啊。那一刻，突然好想将她当做自己的妈妈呀。

一个人决绝地逃到读书的城市，好像是为了弥补那些曾经缺失的，吴月说她遇到很多好的朋友、老师，还有彼此珍重的爱人，而且她从来都没有失去过去爱别人的力量。她矢志将来，能做一个睿智而有爱的祖母，能够给家人温暖和力量的那种。

希望妈妈不懂事，我也可以不懂事

淡淡和吴月跟我和灿灿不一样，她们俩都是城市长大的女孩，都有一个弟弟。到底怎么才算是懂事女儿？淡淡说，在她看来，留在父母身边，在体制内工作，有一个体制内的对象，幸福的家庭，和父母保持一碗汤的距离，这是一种理想中的“懂事女儿”。

但这些她都没有做到，她有想去见的更大的世界。淡淡说她的妈妈是一个懂事妈妈，按道理一个懂事妈妈最好的回报是一个懂事女儿。但是，当妈妈说起别人家的懂事女儿时，她一方面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像妈妈那样，做外婆的懂事女儿，另一方面，她想要跳出这个“循环”，不再做一个懂事女儿。也许，只有她勇敢地做一个不懂事女儿，有一天她如果有了女儿，才能拥有“不懂事”的权利，彻底打破“循环”。

《难哄》剧照

但是淡淡说她也没办法完全不在乎，所以她现在学会了小事上懂事，来换取大事上不懂事的权利。她现在渐渐学会给父母提供更多的情绪价值，以换取在人生大事上获得父母的支持，包括资源上的支持。

四个朋友之中，只有我经历过生育，是两个女儿的妈妈。在听过朋友们的故事以后，我下意识地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一个合格的妈妈。

我从小生活在严父慈母的家庭里。姐姐永远是那个细心又稳重的，妹妹是活泼又总能给父母提供情绪价值的，而我因为从小学习好，得到了父母更多的理解和支持。在我眼里，妈妈一直是一个牺牲型的妈妈，她像所有传统母亲一样，是一个宽厚的母亲，勤劳的妻子。

小时候，爸爸妈妈经常对我说的话，要么是我们这一代就这样了，你们要往前走，似乎铁了心以一种牺牲的态度的托举子女往远处走，这当中包含了一种不愿拖累的自觉，淡淡说我有一对“懂事父母”。后来我想到家里的老照片里，爸爸的高中毕业照上写着1976届高中，那也是我高中的母校。

小的时候和妈妈、奶奶在一起包饺子，奶奶嗔怪我说，将来要学会包饺子哦，不然长大了嫁到婆家被人嫌弃的。妈妈在一旁抬起头说：不，她长大了不做这个。那个母亲下意识的反应，一直留在我心里。也许那时候，母亲就在试着帮我剪断这个循环。

《玫瑰的故事》剧照

在听了朋友们的故事以后，我又开始反省自己，在我的心里，也希望能成为母亲那样给孩子力量的妈妈。我常常陷入另一种自责，觉得自己过分在意自我，会不会忽视了孩子。淡淡说，妈妈自私一点，不懂事，那么她就不会把自己的梦想转稼到女儿身上，可能女儿就没有那么大的压力。也许你妈妈做那么多，并不想看到你自责。

聊到最后我们都发现，懂事这个词好像只用在了妈妈和女儿什么，没有人提到过懂事儿子或者懂事爸爸。懂事这个词，好像是一种上位者对下位者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