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东西》,新关系的诞生

发布时间:2024-11-22 09:57  浏览量:12

无论是邵艺辉谈及电影创作时,还是《好东西》中王铁梅谈到「单亲妈妈」选题,她们都在说,关于女性,关于单亲妈妈,苦难已经谈得够多了,让我们来谈谈力量吧,来谈谈爱吧。

文|郭玉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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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底见到邵艺辉的时候,她正忙于《好东西》上映前最后的工作,我们见面时,已是傍晚。和她一同前来的是她的母亲。此前我大致知道,邵艺辉的母亲是一名中学语文老师,父亲是律师,初中时父母离婚,之后她住在爷爷奶奶家里,有时母亲去学校看她,带很多电影杂志。大致就这些,可是那天见面,却让我吓了一跳——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酷的母亲和母女关系。

阿姨剪了一个金龟子的发型,穿一件束进裤子的条纹衬衣,扣子系到领口。谈话间,她们不像普通的母女一般有所顾忌,或是隐藏、纠结在极强的感情浓度里,邵艺辉坦然地谈论着女性处境、电影、男人,阿姨也有自己好奇、喜欢、厌恶的人与事,她们就像两个朋友,尽管常常对彼此的话题不感兴趣,但是并不限制对方,也不去评判什么。

阿姨说,邵艺辉小时候从来没上过辅导班,上什么辅导班,就让她玩!又说,邵艺辉大学毕业以后,一直没有工作,我跟她说,没工作就没工作,你想干嘛就去干嘛,我养你!她爸就很着急,让她去考公,切!她用自己的语气表达着不屑。

后来,我在邵艺辉的访谈中读到,母亲对钱、现实利益和成功都没有兴趣,她说,在那个年代、那样的地方,母亲这么一个离经叛道、自由潇洒的女人,应该是很孤独的。

看到这样的母亲和母女关系,我明白了为何邵艺辉拥有一种自由、天马行空的气质,首先是一个拼尽全力寻求自由的母亲,其次她也同样鼓励女儿去追求自由,我也明白了为何《爱情神话》和《好东西》里,都会有一个小女孩和一个单亲妈妈——「小孩」,邵艺辉小时候,事实上直到现在,母亲都是这么叫她的。

当然,电影并不是邵艺辉对自己童年的追溯和再现,无论是其中的城市空间、人们的生活状态、谈论的话题,《好东西》都非常当下,好像就发生在昨天,好像就是我们此刻的感受,好像就是我们刚刚在社交媒体上看到的议题——主要是性别议题。

这些年,随着年轻一代女性的成长,各类媒介上一浪接一浪的讨论,不停往前推进,性别已经是网络上最热的话题,女性也已成为大众文化的主要受众,但是大银幕上却很少出现具有鲜明性别意识、为这些女性观众(和关注性别议题的男性)制作的本土作品,因此《好东西》的出现,对于这部分观众来说,就是一个期待已经很久很久、为之又哭又笑、酣畅淋漓的梦。

轻盈,很多人评论《好东西》时都会用到这个词。在我看来,这是由于年轻一代女性创作者较少历史包袱(就像故事开始时人物就已「觉醒」),也是来自导演的个人特质,聪明、有幽默感,还有商业片必须面对大众时的叙事节奏,同时,这也是一个重要的创作选择。无论是邵艺辉谈及电影创作时,还是《好东西》中王铁梅谈到「单亲妈妈」选题,她们都在说,关于女性,关于单亲妈妈,苦难已经谈得够多了,让我们来谈谈力量吧,来谈谈爱吧。

整部电影最轻盈也最动人的部分,就是小叶播放音效,让小孩猜是什么,小孩的猜测都是那些无忧无虑、神奇的大自然瞬间,下雨、闪电、海豚跳进大海……同样的音效之下,镜头平行剪辑着王铁梅的日常劳作,煎蛋、晾衣服、洗菜……宋佳在这部电影里演得极好,她仿佛就是那个强悍、忙碌、没有一刻停下来的女人。在这里,借助小叶的音效、小孩的想象、铁梅的动作,日常生活的劳碌展现出了诗意、神奇和美的一面,也饱含着深深的爱与理解。

从这个角度出发,我想,尽管电影不是邵艺辉的童年自传,但是一个「非正典」家庭,一个离经叛道的母亲,给了她一双「小孩」的眼睛。她懂得艰难,但更多的是用自由、勇敢和爱,组织起了自己的创作。

如果说在《爱情神话》里,老白还处在故事的枢纽,李小姐和玛雅只是其中一份子,那么在《好东西》中,王铁梅和小孩这对母女就当仁不让地占据了故事的核心,围绕着她们,导演建立起电影叙事,也建立起一个新的、「非正典」的家庭,一个社群。

图源电影《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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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只有两部电影,但是邵艺辉已经展现出了一些自己的创作特点。其中一点是,她并不讲述一个孤独的个人,或是一个往往令人更加孤独的情侣/传统家庭。说起来,我最不喜欢的一种电影就是一个人在画面里走来走去(另一种不喜欢的是毫无必要又比比皆是的暴力与虐待),也许在创作者看来,这就是现代人的生存本质,但这也有可能是创作者的自恋和偷懒。个人要放入生活,放入社会,放入和他人的关系中,才能解释得清个人何以如此,只是这样就意味着对自我的超越,对他人更丰富的理解力,也意味着要做更多的工作。

当然,这种创作困难,也真实地体现着当下的社会危机。原本我们都是聚居而生,家族、村庄、单位、邻里……等等。群居中会有压迫和束缚,没错,但它也是互帮互助、相互依存的社群。当人口剧烈流动,原有的社会单位解体,互联网更加剧了人的原子化,孤独无依使弱者更弱,使暴力者更暴力,抑郁者更抑郁,这些都是老生常谈了,问题是,出路在哪里?因此,在邵艺辉的电影里,我最感兴趣的是她的群像描写,她为这些几乎像是无根的人们建立起了一个城市中的社群。

在《爱情神话》和《好东西》中,这两组群像首先依赖于特定的城市空间,她们居住在人群密集、街道窄小的街区,有公共区域(在现代观点看来没有隐私的)的老房子,可以步行,也会去咖啡馆、酒吧、画廊、美术馆等。其次,人群是从事文艺、或爱好文艺、彼此又有些情感暧昧的男女。

图源电影《好东西》

在这里,异性之间的性是存在的,但没那么重要。《爱情神话》里,老白的前妻和暧昧对象共处一室,如果换作传统的男性叙事,这大概会是西门庆式妻妾成群的雄性夸耀,但是翻转到女性视角,几个女人之间可以互相欣赏,也可以只是淡淡地相处,性在这里没有占有、征服的意味,也不具有统治性的决定因素,而只是一种亲密又寻常的身体行为,或是人与人关系的某种引子。事实上,在市井生活里这样的相处很多,只是很少被我们的文艺作品呈现。这也是为什么,《爱情神话》出现时,召唤的不仅是年轻人、中产阶级,也有中老年人、非常普通的市民。同样,在《好东西》里,不仅呈现出铁梅对性的渴望,也呈现出她对性的烦躁,而小叶,与其说她在渴望性,不如说她是在渴望爱情,惧怕孤独。

因此《好东西》的社群,首先并非基于异性关系,而是建立在王铁梅、小孩母女和邻居小叶之间。三个不同年龄段的女性相互陪伴,渡过了各自的危机。小叶大约就代表了某种现代女性的形象,缺爱、抑郁、讨好型人格,她试图靠和男人约会来寻求爱,排遣孤独、却越来越孤独,日常酗酒,几度自杀。这样的现代病症,在和王铁梅(导演用「调查记者」这一职业标记了她的勇气和强悍)母女的相处中渐渐治愈了。当铁梅因为「单亲妈妈」的文章被网暴,她开始怀疑自己,无论是作为母亲,还是作为媒体人,自己真的做得对吗?是不是真的那么失败?小叶安慰她、肯定她,铁梅却不相信,她说,这个世界的规则不是这样的。小叶说,你还不明白吗?这个世界的规则不适合我们,我们不要玩他们的游戏了。铁梅说,你也许可以,但我不可以。这时一直处在被照顾、保护位置的小叶说,你也可以的,我会陪你的。

这段对话毫无疑问地点明了她们之间相互支持、拒斥主流价值的情感关系,这样的「姐妹情谊」就成了紧密的核心,由此辐射出去,形成社群。同样可作为类比的例子是,人类学家项飙曾提出,他在对温州商人的观察中发现,和人们的常识不同,兄弟之间其实很难长期合作,能合作的往往是「连襟」,也就是姐妹们的丈夫,这说明女性/姐妹关系更稳固,更紧密,在人际关系里也起着更重要的作用。事实上,日常生活里这样的例子很多,可是由于没有得到足够的讲述和分析,也就很难生产出新的关系。

在《爱情神话》里,社群的核心是老白,邵艺辉提到,她曾经提醒老白的扮演者徐铮,要去掉对前妻的不耐烦,由此变成一个耐心、友善、生活中几乎不存在的「妇女之友」,才能使所有女性都处在舒服的状态中,也才能在这个社群呆下来。邵艺辉说,她知道这样的男性不存在,但她还是想要塑造这样的「理想男性」,当男性观众看了电影,就会觉得,哦还可以这样啊,也许他们就会有所改变。

在《好东西》中,邵艺辉更加变本加厉,不停地解构男性气质,让前夫和小马展开雄竞,比拼女性主义知识。赵又廷扮演的前夫说,你读过几本上野千鹤子?这个现实生活中不大可能出现的对话,激起了电影院最大的笑声,其中不乏男性。而坐在我旁边的男生已经笑得喘不过气来了。这时我意识到,调侃男性,同时也是善意地将男性纳入社群,也许真的会使他们有所改变。毕竟电影上映后,饰演小马的男演员章宇在路演时也说出了「我也是在女性电影里获得了性别红利」这样的话。

电影里的对话,在我看来也表达了创作者内在的焦虑,她期待社群中实现平等,期待男性有所改变,更期待男性看到、承认女性的委屈。朋友提醒我说,《好东西》里 「对不起」的含量实在是超标了。的确,每个人都在说「对不起」,但是,每个人的意涵都不同。小叶的约会对象眼科医生就很擅长说「对不起」,他的「对不起」是为了不承诺、不承担责任(可能他是三个男性形象中最有现实感的);铁梅的暧昧对象小马说「对不起」,是导演想要去除关系中的暴力;还有前夫,他们的「对不起」都朝向女性,就像《爱情神话》中老白/徐铮代表中国的男导演向观众道歉。而小叶常说的「对不起」,则是女性习惯性的退让和讨好,因此吵架时王铁梅大声呵斥道,不要再说「对不起」了!有趣的是,真正具有治愈力量的「对不起」,都发生在三个女性之间。有几个瞬间,她们互道「对不起」——有时候根本不是自己的错,但是一个人道歉,另一个人也立刻道歉,然后,她们相拥而泣。

这让我想到最近成为热点的真人秀《再见爱人4》,人们争吵着谁为家庭付出更多、谁获益更多,我却总是想起第一季佟晨洁所说,我可以付出更多,但是你要领情。领情,领会对方的付出、受伤,去表达自己的感激、歉疚,学会说「对不起」「谢谢」,就像动物之间相互理毛,一来一去,彼此的理解和爱才会更深。

在《爱情神话》中有一幕,所有人一边看电影,一边传着一支护手霜,传到老白手里时,他愣了一下,回头看看都在搓着双手的大家,自己也挤出了一坨。那时观众都笑了,这个幽默的场景,展现出一种常见的女性文化,平等、分享、亲密,同时展现出一种期待:希望男性也来学习这样的文化。的确,无论男女,今天都应该告别弱肉强食、过度竞争的价值观,学习分享,学习「对不起」的神奇力量,只有这样,个人才能摆脱暴力、孤独的宿命,我们的文明也才会有救。

图源电影《爱情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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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t takes a village to raise a child. 养育一个孩子需要一个村庄。这句来自非洲的谚语对中国人来说应该也不陌生。在现代都市的核心家庭出现之前,孩子的成长要依靠很多人,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阿姨姑姑舅舅叔叔,邻居、街坊,等等,人们分担照顾孩子的工作,也分担着小孩的情感和注意力。当传统家族渐渐消失,所有的照顾工作、对爱的需求,就都集中在母亲身上,因此社会对母亲的要求越来越苛刻。如很多评论所说,父亲消失了。很多时候,祖父母仍然会承担起照顾孩子的责任,但是在现代家庭观念的影响下,祖父母往往被隐身了。这样的家庭状况,不知造就了多少绝望的母亲,隐形的祖父母,不愿意生育的年轻人,而在这种环境下长大,小孩对于自身、对于人际关系的理解,也就变得相当单一。

如同鲁迅曾经提出那个著名的问题,我们应该怎么做父亲?也许更重要的问题是,我们应该怎么做母亲?我们怎么看待小孩的成长?

在《好东西》建立起的社群、「非正典」家庭中,小叶、前夫、小马都在分担着照顾小孩的工作,使得铁梅可以正常工作,也使小孩扩展着她对生活的理解。导演并不把她塑造成一个天真的孩童,而是让她和大人平等,她观察着,思考着,时常充当着那个戳破真相的人——尽管有时也太成熟了。小孩犹如一个「新人」,大人曾经困扰、恐惧的事情她已毫不在意,比如谈论月经,比如她可以去尝小叶的眼泪。从小孩的眼睛看来,大人的世界非常荒谬,男性之间的雄竞,爸爸的抱怨,妈妈的过度操心,小叶的脆弱……而这荒谬和喧嚣,似乎就是生活本身。

小孩并非没有自己的苦恼,在学校碰到的权力、攀比、霸凌、举报……但是她不希望母亲介入,找老师、找家长,闹得鸡犬不宁。她是从母亲自身的言行、从社群中汲取力量,主动地去拒绝,主动地解决问题。她要自己成长。

和很多人一样,我很喜欢小孩的视角。在她身上,或多或少可以看到自己成长的经验,那是一个女孩暗暗观察、默默成长的过程,也有许多无所顾忌、大放厥词的时刻,尽管不如小孩那么「正直勇敢有阅读量」,也不如她拥有那么多平等的尊重,却一样得到了很多爱。小孩,也意味着未来和希望。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所有人的治愈力量。当铁梅与小叶相拥而泣,镜头拉到小孩,她远远地看着她们。她将会在这个有点荒谬、却又温暖的世界中长大。

这当然不是一部没有瑕疵的电影。很多人都提到过,人物台词过密,又有点概念化,不够生活,现实感也略微欠缺。的确,这样互助互信的社群,这样的男性,这样的小孩,这样的女性情谊,一切都过于美好了,美好得让人难以相信。但是如邵艺辉所说,她就是想要创造一个理想的、自己想要生活在其间的世界。是的,想象原本就很有力量,当有人这样去想了,去讲述了,它就有可能改变现实。

图源电影《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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