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眼神

文|王崇和

总觉得妈妈还在看着我，眼神哀怨、无助，那是妈妈老年时躺在病床上的眼神。

妈妈的眼神曾经是坚毅的，尤其是刚生病的那几年。先是脑血栓，后来又是脑出血，腿脚不利索了，我们给她买了轮椅，可妈妈坚持要拄拐杖，每天坚持拄着拐杖到街上走几个来回。我每次回家，都会陪妈妈一起走一走。有时候见妈妈实在是走得累了，就想伸手搀扶一把，可妈妈总是坚决不要。我知道，妈妈其实是不愿意让街坊邻居们看到自己拄起了拐杖的，她是个十分要强的人，无论什么事都不会轻易认输，可为了让自己能早一天好起来，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妈妈是坚信自己的病会好起来的，她还会恢复到像以前那样风风火火地忙里忙外。那时候，村里因脑血管病致瘫的人很多，有老年人，也有不少中年人，每每看到或谈起这些人，妈妈总会撇一撇嘴角，眼睛里飘过一丝怜悯和不屑，她不愿意过那种不能自主的生活，生活中那么多的沟沟坎坎她都抗过来熬出来了，这一次，她相信也能凭自己的力量抗过去。

虽然行动不便，妈妈还是坚持自己操持家务，做饭洗碗收拾屋子，父亲在这方面是无能为力的，一辈子没在这方面操过心，现在就是想帮忙，也往往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倒是帮倒忙的时候更多一些。为了照顾俩人的生活，我们商议着给家里请一个保姆，可妈妈坚决不同意，后来好说歹说才勉强答应让村里一个熟悉的人一天三顿来给做做饭，但也就是几天的时间，就让妈妈给辞掉了。问原因，她只是说自己这辈子没使唤别人的命，享不了让人侍候着的那份福。妈妈这么说，当然只是一种托词，她只是觉得自己还能行，还没有没用到连自己的家都管不了的地步。

不过，妈妈说自己不会使唤人是真的，她说自己没有享过什么福也是真的。妈妈是个很能干的人，据老一辈人讲，年轻时妈妈割麦子，连村里的壮劳力一个个都得甘拜下风。由于长年下地干活，妈妈的皮肤晒得很黑。后来，农村包产到户了，村里的妇女们都很少上山了，但妈妈还是坚持上山劳作。妈妈的饭量很大，一直到老年都是如此，我想这都是从小过于劳苦造成的。尽管如此，家里的日子却过得很艰难。我小的时候，有时候半夜醒过来，就常常看到妈妈披着衣服坐在那里发呆，眼神空洞无助，那一定就是又遇到什么过不去的坎了。妈妈的头发白得很早，那都是被生活中一个接一个的苦难愁白的。但这样的苦难妈妈却从来不跟我们说，也不轻易和别人说，她是把所有的苦难都憋在自己心里，扛在自己肩上，这一扛就是几十年。

妈妈是个善良的人，在我们那里说使唤人，其实也带有欺负老实人的意思。妈妈性格刚烈，从来不受别人欺负，但却从不轻看人小看人，更不会欺负人，尤其对于那些孤弱无助者，妈妈总是充满同情。村里有一个智力略有残障的男子，有些人常常拿他调笑取乐，父亲遇到这种情况往往是不由分说地冲上去打抱不平，结果常常闹得不可收拾，而妈妈则是时不时地把他叫到家里，盛一碗粥，递一块玉米饼子，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下去，都是穷苦人家，也只能帮这么一点点。直到父母去世，这家人的孩子还和我们家像亲戚一样保持走动和来往，妈妈的好他们没有忘。

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妈妈对我是宠爱娇惯的，从小别说是打骂，就是连重话也很少说。父亲是个火暴脾气，别人都以为我在家里对父亲会更畏惧一些，但其实我更害怕妈妈生气，只要妈妈的眼神不经意地轻轻扫我一眼，我就知道自己哪里又做得不合适了。妈妈没有多少文化，我们平时的言语交流并不多，很多事就是互相看一眼，心里就明白了。妈妈身体还健康的时候，我回到家里，常常是鞋子一脱，头枕在妈妈的腿上，四仰八叉地躺在炕上听妈妈漫不经心地说话。这习惯一直保持了很多年。有一年，我儿子已经十多岁了吧，我回家还是这么躺着，遭到了儿子一顿嘲笑和奚落。妈妈在一旁笑出了眼泪：“我是他妈妈呀”。那时候，妈妈的眼神是清澈的、欢快的。

我上高中的时候，在学校住宿，每周回家一趟。那时候肚子里没什么油水，不知怎么特别喜欢吃炒芹菜。每到周末，妈妈总是早早地把芹菜炒好放在锅里热着，我一回家就端出来，妈妈在一旁看着我大口大口地吃完，才会长舒一口气，仿佛比她自己吃了还心满意足。那一刻，妈妈的眼里充满了慈爱，眼神是有光的。

当年那盘炒芹菜的味道，我至今想起来还是那么香喷喷地诱人。后来，我偶尔也会点一盘炒芹菜，但再也吃不出当年的味道。

要强的妈妈最终还是没能抵抗住可恶的病魔，仅仅几年之后，妈妈就再一次被血栓击倒了。这一次，她的身体彻底不能动了，也不能说话了，只能整天躺在床上任人照料。但妈妈的头脑却是清醒的，而且耳朵也变得更加灵敏，我们的一举一动，她看得到也听得见。我想这样的状况会让妈妈更加煎熬和痛苦。我每次回家，妈妈总是死死地攥住我的手。直到这时，一生劳苦的妈妈，手还是非常有力。她整天眼睛长久地看着我，眼神是那么哀怨和无助，我知道，妈妈是让我帮帮她，帮帮她快一点好起来。那时候的我真是欲哭无泪，恨自己怎么会如此无能。其间，妈妈有过几次病危，很多医生和朋友都劝我放弃，我虽然不算也不屑去做什么开明人士，但对现代医学和文明的一些常识还是清楚的，不过，在这个问题上，我宁愿自己做一个愚昧的人。因为我相信，妈妈是希望自己活下去的，而我更希望妈妈活着，因为妈妈活着，我就有妈妈，就有家。

妈妈还有未了的心事，那就是父亲。父亲不会照料自己的生活，这是妈妈一生都放不下的事。没想到，一向身体健康的父亲却先妈妈而去，在给父亲办丧事的时候，我叮嘱家人，尽量不要大声哭喊，不要让妈妈知道父亲已经不在了。可我知道，家里所发生的一切，妈妈其实是知道的，即使她听不到也能感应得到。父亲去世后，妈妈就断了一切进食，任何东西都喂不进去，只能靠打吊瓶维持生命，而且，从那以后，妈妈再也没有睁开眼睛看我一眼。十一天后，妈妈追随父亲而去。

妈妈最后留给我的眼神是哀怨无助的。这眼神，每每让我痛悔莫及，也每每提醒我，往后余生，决不能再做任何让妈妈失望的事。

妈妈是个普通的农家妇女，但在我心中，她却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妈妈。

（明天是妈妈的生日，妈妈如果活着的话，已经九十四岁了，往年给妈妈过生日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遗憾的是此生此世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壹点号北冥那条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