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人生才刚刚开始 我就把一生都毁掉了

这年我零岁

人生开始于哭声，可是为什么大人们都在笑？

有很多事我还不懂，毕竟我才零岁。但刚出生，刚开局，有些东西已经定了。

比如我那上吊自尽的小姑，早早逝去的爷爷，不争气的爹，摇摇欲坠的家。

现在我来了，才零岁已经成了全家的希望，人生才开局就成了全家的救世主。

这就是命吗？命中注定吗，命运的轮盘将在我手上翻转？

是这样吗？真不好说，零岁的我就这么出生了。

这实在是烂得不能再烂。

这年我两岁

说是两岁，其实才十五个月，刚甩掉步履蹒跚、步步惊心的步伐，能自由行走，最爱四处看热闹，欢天喜地。

而这天父亲破天荒要带我去看舞狮子。

这不太平常，因为父亲平常很少管我，两个姐姐是从来不管，日后小妹也不管。

这也正常，他是全村出名的潦坯、败家子、浪荡子，哪有心思带孩子。

今天主动要带我，连无知的我都觉得有点怪怪的，不习惯。

不出所料，我丢了。

至于在乌泱泱的大街上哭了多久，找了多久、多远、多痛苦、多绝望，不记得了。后又是谁、什么时间、 如何怎么找到我，全不知晓。

当然，我更不知晓，父亲已经从我身上摸走外公外婆上午才给我的十元压岁钱。

这年我七岁

道士说：“你这孙子真是生着了，面子脑子嘴巴子样样出众，将来一定能替你增光宏福。”

奶奶说：“可他才七岁，能定得了日后吗？”

道士说：“定得了，定得了，三岁就可以定一生世，他七岁足够可以定了，你放心好了。”

这天下午，我的一生世就这么定了。而我的奶奶一直在跟道士谈论前世今生、和尚道士。我听得半懂不懂，也兴致勃勃，因为有些事听上去蛮鲜新的，神神怪怪的，好像世界一下子变大了，听着就迷失方向了。

我哪知道，这世道，道士无道，人间无信。天不灵灵，地也不灵。

这年我九岁

不是我骄傲，和同龄人比对，我确实晓事早，懂得多。比如我早知道，男人要贱养、散养、放养，像养狗一样。

但我父亲被当蚕养了，就养残了，养瘫了。这年我的奶奶也终于被我的父亲气瘫了。

医生要求我们中午给奶奶享太阳光，一早一晚要给她屁股热敷毛巾，擦药水。几件事都要帮手，母亲限定我必须给她打下手。

气死我！我才九岁，宁愿死也不想服侍一张病床。但又什么办法？因为我才九岁，必须听大人的。

当然，我爱奶奶。就是说，我其实也愿意照顾奶奶。

这年我十三岁

奶奶说，人生无常，苦有常，做人是最罪过的，活着就是受罪。

以前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这一天我知道了。

那天上午上完最后一节课，我们得到通知，今天下午公社要在村里开批斗大会，不上课。

到那一看，都是公社来的干部，我们校长坐在最边上。很快祠堂里人多得要死，闹哄哄的，比过年看戏还要多。

我们小孩子、小学生都被挤到半空中，有的爬上梁，有的架在大人肩上，有的像野猫一样蹲在屋顶。我就在厢房二楼一侧，挤在一堆同学间，倚仗窗栏，引颈张目。

我哪能知道，被批斗的是我父亲。

这年我十五岁

我好像彻底长大了。

所以成长到底是由哪些时刻组成的？

父亲迟迟不归的下午吗？

奶奶消失无踪的深夜吗？

将绝望的刀刃对准自己的傍晚吗？

把父亲亲手推上审判台的早晨吗？

不知道，总之这年，我既尝到差点哭死的味道，又尝到差点笑死的味道，好像在水里，又在火里，在天堂，又在地狱，有情又无情，有理又无理，一种说不清、颠倒错乱的味道。

我觉得这世界真荒唐。

后来我知道了，这就是做人的味道，长大的味道。我彻底长大了。

后来

我成了英雄少年。

我成了一颗金色的子弹，英勇地射向了父亲。

我成了这个时代的红色标本！一身上下，从头到脚，表面里子，都符合广大群众的审美。

我是时髦，是弄潮儿，是时代的号角，是时代的列车，轰轰烈烈向前！

可是——

可是妈妈，我真的长大了吗？

可是妈妈，人生才刚刚开始，我就把一生都毁掉了。

我想把我的一生喊出来

我想把我的一生都写出来

寄给这个世界，这个人间

这是一封《人间信》

寄与每个屏幕前的、和我一样的

正在长大的、未曾长大的

被困住的、正逃离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