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雨散文:意大利妈妈
发布时间:2025-05-29 12:17 浏览量:30
意大利妈妈
从法国进入意大利之后,我们就一直住在一家小巧舒心的旅馆里。旅馆叫什么名字,我并不知道,虽然有很多机会知道,但我最终还是不知道。可能是因为它不是醒目的中文,还可能是因为每天早出晚归,又兴奋又疲惫,也就被忽略了。不过,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们感觉有些细节是很重要的。比如那家旅馆,它是皮大奇刻意寻找的,因为它在我们旅游景点的中心,又离皮大奇的家很近。翻译说,皮大奇用心良苦,可我觉得辜负了皮大奇,其实是辜负了自己。当时我完全可以记下那家旅馆的名字,至少可以把它的字母照葫芦画瓢写下来,因为那确实是一家非常方便的旅馆,假如以后还有机会再去,它就可以帮我们省掉许多额外的麻烦。虽然人生很多机会只有一次,不会重来,但谁知道呢?也许就重来了,在我的生命中重复的日子,重复的景色不是没有。
我只知道那家旅馆在佛罗伦萨的FORLI,而FORLI离皮大奇的出生地——一个古色古香、温情脉脉的小镇不远。小镇名叫Dovadola,皮大奇的意大利妈妈就住在镇上。我们住的旅馆,很方便去罗马、去米兰、去比萨,还要去尼斯和威尼斯,但最重要的还是要去意大利妈妈的家。最重要的就是今天晚上,我们要和皮大奇的意大利妈妈共进晚餐。
这是一家典型的西欧风味的小店,古朴宁静而温馨,房间不大,显得有些逼仄,而且还有些凌乱,不过这凌乱却并没有让人感到不舒服,尤其是墙上挂的那些树根树雕的装饰品,足可以吸引你的目光,放松你的心情。小店的中间是一张长桌,木制的,铺了素净的桌布,上面整齐地摆了盘和餐刀,还有三至四个小篮子。对,是篮子,竹编的篮子很艺术,圆的、近似菱形的,只是没有提把,里面装满了干的面制食品,造型普通而实惠,可能是因为饿了,我闻起来很香。问翻译是什么?她说是意大利乡村风味的什么什么,很有特色的,我没有听清楚,她便伸手拿了一个,喂我一点吃,她自己也吃起来,但不肯再说是什么。
真的很香,而且烤的技术非常到位,黄是黄,却黄得匀称,没有焦糊的颜色,是脆的。宴席完了之后,我们还拿了几个放在包里,第一天在路上分一点一点嚼来吃,一样香得没话说,其实只是面粉做的,里面也没馅,只是一层面粉疙瘩。看我们欣赏小店的食品,店主高兴地说了一句什么,翻译赶紧说:“没戏!没戏!”(法语谢谢的意思)。
店主是皮大奇儿时的伙伴,应该是意大利人,却短小干练,不像皮大奇高大威猛,长相有点像喜剧大师路易·德·费内斯。不过,他没有那个法国小老头幽默,而是一直温和地笑着,几乎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帮我们换餐盘,又是店主又是厨师又是服务生。我没有看见其他人,也不知为什么意大利人吃东西每一道菜都要换一个盘子。
胡林想过过法拉利瘾,皮埃尔把他带走了。曾五妹和赵洪站在门口瞭望。其实他们是望不到什么的,不是因为夜色苍茫,而是我们陷在一个山窝里,目光所及全是一些黑黢黢的山。
皮大奇接他的意大利妈妈去了。我和翻译边吃边聊,絮絮叨叨的,全部的话都是意大利妈妈,但我们都知道得不多,也就只能凭想象。
想象的空间是很大的,可以让我们自由发挥,尤其是翻译,在她的描述里意大利妈妈都是统一的形象,胖笨拙,能干严厉,而且绝对拥有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利。我呢?在我的心里,所有的妈妈都是安详和蔼的,都会很细心很耐心,都愿意为自己的孩子付出一切,但都是家庭妇女型的,贤惠无知,平时忙忙碌碌、啰啰嗦嗦,让人又依恋又厌烦。
其实,我们都错了。中西方文化有差异,具体的生长环境不同,但人性,无论是良善还是丑恶,都是相似的,甚至是相同的。重要的不是长相和穿戴,不是背景和经历,不是观点和方式,而是责任和爱。对自己对家庭对社会的责任和爱。有了这两样,全世界的妈妈都是一样可亲可爱可信可敬。
我知道皮大奇的爸爸妈妈早就离婚了,但不清楚导致的原因,西方人的家务事,我们不能表示中国式的关心。只知道两位老人都八十六岁了,离婚之后,意大利妈妈住在意大利的Dovadola,平时都是一个人守着宽敞华丽的大房子,孤单但不寂寞。因为她喜欢看书,喜欢开车去巡逻她的小镇,她有很多朋友,也有很多回忆。而皮大奇的爸爸却住在法国寸金寸土的蓝色海岸附近,并且重新有了自己的家,但这并不妨碍两位老人继续争执和和解。对人生的分歧正好也是他们的纽带,他们也许不能在一起平静地生活,但却能远距离地互相关心,像朋友像知己一样。
在皮大奇的心里,母亲是至高无上的,他非常热爱和敬重自己的意大利妈妈,尽管他本人已经是爷爷了,可在母亲面前,他依然是规规矩矩、毕恭毕敬。皮大奇是个急性子,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他会大吵大闹,甚至暴跳如雷,但只要见到母亲,他立即会变成一只温顺的羊羔。有一次珍玲打电话给我,我听到皮大奇在她旁边吼着,声音之大,连我这样的距离听起来都震耳欲聋,而且语速很快,好像在和谁吵得不可开交。但突然电话又响了,他轻柔地“呀”了一声。音量一下子就放低了,然后是一大片让人入梦的“嘤嘤”。我再也听不见了。我问珍玲是怎么一回事?她说,他刚才正在和总公司联系业务,但现在是他母亲打来的电话。其实这样的情景,我们一路的欧洲之行经常都有发生,而每一次翻译都会笑着说,又是意大利妈妈的电话。
意大利妈妈!神秘的意大利妈妈。
意大利妈妈终于出现了,好像是被外面的风卷进来的,有些突兀,更有些意外,因为她完全不像翻译形容的那样高大和肥胖,更不凶和严厉,相反格外的娇小,甚至柔弱。第一眼看见她,我感觉她颤巍巍的,好需要保护的样子,尤其是那副宽大的眼镜在她瘦削的脸上欲坠未坠,让我很希望她坐下来休息。但她笑了,笑声是那样爽朗和明快,而且进门她就脱下笨重的外衣,然后快步向我走来,左右吻了吻我的脸颊:“Do you speak English?”她这样问我,可我还没听清楚,或者还来不及回答,她就又哈哈一笑,站起来抱抱曾五妹,抱抱胡林,抱抱赵洪。她的速度让我有些眩晕。然后她坐下来,让皮大奇跟她讲我们,很认真地听,眼睛亮闪闪的,仿佛流进了蓝色的海水。她穿了一件黑色的衣,比较薄的那一种,下面是一条玫瑰红的短裙,而长袜的颜色和她卷曲的头发有些相似,很耐人寻味的灰白。灰白是沧桑的,又是沉稳的,我好想抬起自己无力的手,摸摸意大利妈妈的头,摸摸她生命里的故事和她充满爱的心。
宴席还没有开始,意大利妈妈坐在我对面斜角的靠椅上,皮大奇心满意足地坐在她旁边,很老实地听她讲话。
笑声一阵一阵地扬起,她讲的是意大利语,翻译学的是法语,不过意大利语和法语有很多是相通的,所以翻译大概能懂,也就时不时地翻译给我们听。老人家非常幽默,讲了很多笑话,她说今天下午她开了自己的破车去兜风,因为她体形小,坐进车子就完全陷进了椅子里,几乎看不见人了。为此她特别不愿意坐大车,不过法拉利还可以,但她还是喜欢自己熟悉的那辆“破车”。接下来她就大讲破车如何跟她捣蛋,她又如何制服它,那神情就像在骄傲自己教子有方。皮大奇和皮埃尔虽然早已经熟知了老人家的风趣,但还是忍不住笑,不过皮大奇笑得很含蓄,而皮埃尔笑着看奶奶的眼神,好像奶奶是一个特别让他喜欢的玩具。
由于语言障碍,我们的交流有些困难,但只要是听见翻译和我们说话,她就会停下自己的演讲,专注地看着我们,好像能够听懂我们的中文似的。假如她有比较复杂的内容要讲给我们听,她会选择自己熟练的意大利语,先讲给皮大奇听,皮大奇再转译成法语给翻译,最后再翻成中文给我们。看见我们开心地笑,她会笑得比我们更开心。
菜端出来了,不,是饭端出来了,也不,不知道是饭还是菜?在欧洲的这些日子,我把菜和饭搞混了。根本就没有饭,那一颗颗晶莹洁白的米粒变得很模糊,由此却更加让人思念,但在这样快乐的气氛里,思念也变得模糊。只有眼前这欢聚是真实的,只有门外的月亮是真实的。月亮?今晚的月亮为什么这么圆满呢?哦,我想起来了,今晚是正月十五,是我们中国传统的元宵节。我最喜欢的节日,月圆人圆,烟花彩灯,美酒欢笑,也许这些都是我的异国朋友不完全了解的民俗风情,但亲人团圆,朋友相聚,却是人类共享的幸福。我请翻译简单地讲解了元宵节在我们中国的意义,并转达了我的情谊和祝福。翻译是中国人,而且是半个四川人,所以对我的感动非常理解,自己也就带了很深的感情转达了我的意思。
皮大奇举起杯,我们都举起杯,紫红色的葡萄酒,干!
这时,我看见皮大奇的意大利妈妈,我们的意大利妈妈,她笑得比美酒还香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