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清 夕阳里妈妈那孤单

发布时间:2025-06-14 02:38  浏览量:38

“最美不过夕阳红,温馨又从容。”但现实中,许多老人因年老体弱、疾病缠身,内心饱受孤单、寂寞甚至恐惧的煎熬。晚年生活虽表面平静,却常是精神上的挣扎,这是许多人无法逃避的宿命,我的母亲也不例外。

父亲去世后,八旬的母亲常常感到孤独。每当看到孙辈们围坐麻将桌前欢声笑语,她便愈发沉默寡言。弟弟和孩子们离开时,她总是紧紧抓着不放,脸上写满不舍。曾经那种奉献与付出带来的自信和快乐,渐渐远去。她开始担心我们各忙各的,顾不上她,心中生出莫名的恐惧。即使家里有人陪着,只要出门超过她认为该回来的时间,她就开始胡思乱想,把一切可能的意外无限放大。

有一次我去交燃气费,途中突遇大雨,躲进服装店避雨并顺便给她买了件衣服。回到家时,母亲已急得六神无主,满脸焦虑地责问我:“你怎么能走两个小时?两个小时呀!”又有一次我和大姐去游泳,说好六点回家,刚过六点,她就敲邻居的门,请他们帮忙打电话,尽管平时邻里之间几乎不来往。那时她的世界仿佛会因为一点点延迟而崩塌。

每当我忍不住和她理论,她也会自责:“我咋一点儿胆儿都没了?以前可不这样。”其实我知道,每个人都在按自己的逻辑和惯性活着。与其徒劳地讲道理试图改变她,不如换种方式应对。于是我们后来出门总会提前告诉她是七点回来,实际六点就到家。这种小小的“善意谎言”,反而让她像孩子一样开心。

母亲不愿请保姆,我们便轮流无缝陪伴。大姐每天下午照常打麻将,还特意把牌局搬到家里来,让母亲在一旁看牌、倒水,哪怕她并不完全懂规则,只要有人在家,她就安心许多。

那年我们在海南过冬,小区有露天泳池。我游泳时,她坐在椰子树下安静地数圈。等我游完二十圈上岸,她才心满意足地跟我回家。二姐也经常带着小孙女陪母亲到广场玩耍。虽然小小孩偶尔会惹她生气,比如用她最珍爱的围巾叠布娃娃,但她多数时候还是温和地陪孩子玩玩具、翻画册。有时小孙女还会甜甜地说一句:“我爱你,老太!”

我在假期或没课的时候,从港城回来看她。上午我看书写作,她则慢慢扫地、拖地、擦桌子,把床铺收拾得整整齐齐。她会端来水果,忍不住问:“你这一辈子净看书了,这书啥时候能看完呀?”我文化水平高,她未必理解我的科研工作,我就简单说:“我挣人家工资,就得干活。”她点点头,然后去看电视去了。

午后我带她出门散步,或一起坐在路边长椅上看车来人往。偶尔聊起往事,我能感觉到她记忆力在衰退,记忆中的东西越来越模糊。晚上我去跳广场舞前,她会洗漱好、铺好床,然后入睡。等我回来时,她早已进入梦乡。

夜深人静时,我继续上午未完成的工作,有时一不小心就忘了时间。她醒来后,会默默走到客厅,看着表大声说:“都快两点了,还不睡觉?你不要命了?”对她来说,早睡早起是铁律。于是我赶紧收工去休息。

老爸离世后的十年里,我们姐弟尽全力给予母亲生活照料、关爱与陪伴,孙辈也尽力参与。我们一直陪在她身边,努力让她免于孤单与恐惧,获得安全感。这时的母亲通常是最安详的,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孝道与岁月静好。

按理说母亲应该满足了吧?但我们日常的陪伴,仍无力彻底解决她内心深处的问题。我们年轻力壮,无法真正理解她的心灵世界,也不清楚她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如果爱和陪伴不能根除她的孤单与恐惧,是否至少可以稍稍缓解?

母亲时常叹气,有时茫然望着远方。问她哪里不舒服,她也无法说清。她曾低声说过一句话:“这一天一天的,这白天可真耐过呀!”那一刻,我的眼泪瞬间流了下来,我读懂了她内心的煎熬。

张姨常来串门,她说母亲曾表示不想活了。事实上,母亲不仅被孤单恐惧折磨,也被日益严重的身体疾病困扰,这是我们后来才慢慢明白的。

后来母亲因高烧住院一个半月,出院后我要回港城上班。临行前,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明确表达对我的依恋:“闺女,我不想让你走!”她像个几岁的孩子,眼中满是哀伤。

我很惭愧,还有那么多学生等着我回去上课。孤独是人生常态,是人生的归途。尽管母亲不愿忍受这种煎熬,但当生命进入倒计时,她求生的欲望依然强烈——活着仍是她的本意。

临终前,母亲极度贫血,出现脑损伤,意识不清。但只要听到“喝药”,她便会本能地张开嘴,喝下药后如婴儿般沉沉睡去。此时,孤单、寂寞与恐惧似乎都消失了,而她离生命的终点也越来越近。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残阳如血。在我的脑海中,始终定格着这样一个画面:一楼后窗外,母亲那双眼睛一直在追寻着、目送着拉着拉杆箱往前走的我。我不敢回头,我知道,那目光中藏着母亲永远的孤单,也藏着她对世界、生活和亲人的万般依恋。那目光,与“我的妈妈给我的爱”,最终一起归入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