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客途,漂萍无岸(四)

发布时间:2025-07-08 04:38  浏览量:26

1,最痛的不是被世界抛弃,而是被至亲推向深渊。

2,原来最深的孤独,是站在亲人中间,却像隔着一片荒漠。

更深重的厄运来袭

接上篇。

阿蘋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换了班主任。

新的班主任是教数学(好像那个年代叫算数)的。

被两个姐姐一个弟弟挤压到边缘夹缝里的阿蘋,她的抽象思维没有得到过被开发的机会,所以她总是很畏惧那些水池灌水和两个工程队共同挖土方的计算题。

新的班主任根据学生们的数学成绩,重新选了班干部。

阿蘋的小组长被撸掉了。

被撸掉小组长的阿蘋,心理压力陡然增大了。

她被撸掉小组长的事,她不敢告诉她父母——她被从前的班主任喜欢、她是个小组长,说明她思想品德好学习好,她的爸爸曾经为了她尽可能不被她姐姐欺负,以及纠正阿蘋妈妈对她的偏见,多次努力帮她树立形象、鼓励她,给她树立信心,很是为此夸奖过她,肯定过她。

她爸爸反复对以奚落挤兑她为乐的她的两个姐姐强调:我们阿蘋也是班干部,阿蘋学习很努力,将来也会是有出息的孩子。

可是她爸爸夸奖她的时候,她一点也没有感到过快乐,她的心里反而一阵阵地焦虑担忧,她害怕对不起她爸爸对她的鼓励和期待,她觉得她的那些好,不一定能够长久,迟早会失去,啊啊啊,关于这一点,她已经有了“经验”——她奶奶给她的幸福童年,不是在她回到父母身边突然就消逝了吗?她回到她父母的身边,她的妈妈和姐姐不也仅仅喜欢了她两个月,就对她有偏见了吗?

从那之后,她经常半夜醒来,睁眼看着因为黑暗而一片虚空的房顶,因为担忧而迟迟不能再次入睡。而小小年纪的她,却又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但是她经常这样在担忧中半夜醒来,又担忧地没办法再继续睡着。

她睡不着的时候,就盯着房顶。房顶只有一片虚空的黑暗,什么也看不到。

她就转而盯着墙上那副能透进来一丝丝星月光亮的窗帘。

那条窗帘淡蓝色的底子上面,印着深蓝灰色的水墨竹子,竹子和竹叶的形状都很写意,线条不连贯,时断时续,时有时无,然而却愈发让竹子的形状显得逼真。

暗夜里仅能透过一丝丝星月光亮的竹子图案,模糊成一堆辨识不清任何形状的线条,什么图案都分辨不出来。

北方寒夜的风,鼓荡着封有两层厚塑料薄膜的窗户,发出哗哗的单调声响。

这暗夜,这声响,除了让没有爱的孩子感到格外凄凉之外,居然也获得了一丝安全感。

每当此时,阿蘋心里就有一个愿望:天永远不要亮起来,就这么一直躺在黑暗里多好,至少她的姐姐们不会欺负她,不会给她挖她永远预防不了的坑。

印有水墨竹子的窗帘,一点点地亮起来,寒风鼓荡塑料薄膜的哗哗声里,又多了另一种哗哗声,那是环卫工人抡着大扫帚清扫马路的声音。

唉,有序的白噪音,竟然是可以催眠的,天快亮了,阿蘋竟然困了。

阿蘋常常因为半夜醒来睡不着,快天亮又困了而早上迟迟醒不来。

她妈妈就觉得,她的姐姐果然说的不错,这孩子确实有点懒呢。

这下,她的小组长被撸掉了,她的算数不好,她的新班主任不喜欢她了,她可怎么跟家长说呢?如果说了,这个家唯一公正的人,她的爸爸,该对她多么失望啊,那意味着唯一支持她肯定她的爸爸,能给她的关注和爱也没了。

她本以为成了小学生,有了喜欢她的老师和同学,她就有了另外一个足以安放自己身心的小世界,不必再为缺失家的温暖而难过了。

可是,喜欢她的班主任老师生病了,换了新的班主任,新的班主任不喜欢她,她的组长被撸掉了,她怎么办呢?

就在她担忧着纠结着怎样告诉父母这个问题的时候,跟她同一个小学的她二姐,不知道怎么知道了她已经不是小组长的消息。

她的二姐在某一个午饭时间,把这个消息汇报给了她们的妈妈。

那一天,她的妈妈涨了工资,心情很好,她中午下班买菜的时候,买了一大块猪肉。

阿蘋的妈妈心情好的时候,烧的红烧肉非常好吃。

阿蘋长得快,饭量大,红绕肉太香,阿蘋夹了两大块红绕肉。

她的妈妈涨了工资心情好,又给她夹了一块红亮亮肥瘦相间的红烧肉到她碗里,让她多吃几块肉,学习费脑子。

阿蘋的二姐开口了,她跟她妈妈说:给这个撒谎精吃那么多肉干嘛?

阿蘋的心,猛地揪成一团,心慌的乱跳,刚吃进去的红烧肉似乎被卡在食道里,上不来也下不去张不开口——她害怕的焦虑的事情,怎么会以这种方式被公布出来呢?

阿蘋的二姐竖起来两只眼睛,狠狠地瞪着被当场抓包紧张羞愧又木讷的她,用替她妈妈不值的语气,提醒她妈妈被蒙在鼓里的可笑,她二姐说:

“妈你问问她,问她还是不是小组长,她早就被撸掉了,还一直瞒着不说,还想在家继续享受小组长的待遇骗吃骗喝,咱们家哪来这么个撒谎精,她不是咱们家的人,咱们家没有她这么傻这么蠢的撒谎精,让她回农村她奶奶家去,全家人以后都不要看她一眼,妈你竟然还给她夹红烧肉,她不但笨傻蠢还是撒谎精,她配嘛?”

阿蘋吃进去的红烧肉,一阵阵往上翻,她反胃,心慌,大冬天额头身上刷刷往外冒汗。

“呕……”一下,阿蘋吐了。

原本脂香肥腻的红烧肉返上来路过咽喉的时候,却发出一种酸腥难闻的气味,久久围绕着喉咙和口鼻不散。

从此之后,阿蘋吃不了任何肉类,只要一闻到脂香肥腻的肉味儿,就反胃心慌。

阿蘋的妈妈嫌弃地冷冷地看了阿蘋一眼,没有说什么多余话,她让阿蘋自己打扫干净自己和地面继续坐下来吃饭,她对这个半路回来扰乱了她们原有四平八稳生活秩序,给她添了不少烦恼和负担的这个三女儿,有着说不清的复杂感受:她怕她认生不合群,不能像对她两个姐姐一样该训就训,可是这孩子真是不让人喜欢呐。

阿蘋想,妈妈此时要是批评她几句,她是能承受的,因为毕竟是她“错了”,她隐瞒了小组长被撸掉的事,她妈妈应该骂她,她妈妈骂她,是不跟她见外,是把她跟她姐姐一视同仁的举动。可是,她妈妈没有骂她,她用她那冷冷的失望的眼光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显得格外冷森森,格外疏远——她妈妈因常年操劳,以及生育、喂养多个子女造成的亏空,使她的眼睛早早就生出来了好几条眼纹,而且眼睛也有点凹陷进眼眶里,那些眼纹和凹陷经眼眶里的眼睛,使得她妈妈有时候的眼神看起来很凶,但有时却又显得格外温暖。什么时候看起来温暖呢?嗯,是她们姐妹几个考的成绩好的时候,是她和她爸爸涨工资的时候。

她妈妈这冷冷的一眼,陡地插到阿蘋的心里,让她全身虚软。

阿蘋病了。

又跟她六岁的时候那场病一样,呕吐,心慌,乏力。

如今,她妈妈已经没有了四十岁以前的体力和心气儿了,她带阿蘋去看病,医生仍然说要多关心多心疼孩子,并没有说是具体有什么病,从医多年的老医生,从阿蘋的表情就能判断出来阿蘋的情况。

阿蘋的妈妈觉得这个孩子真是麻烦,她的两个姐姐身体一点毛病没有,活蹦乱跳吃嘛嘛香,这个女儿却总是生病。

阿蘋准确捕捉到了妈妈的情绪,从此之后,阿蘋不舒服的时候,再也不告诉她妈妈了,她知道妈妈很辛苦很劳累,她不应该再给妈妈增加负担。

阿蘋的体质逐渐不大好了,总是气不够用的样子,一紧张,心就揪成一团堵在喉咙口使她呼吸不畅,她常常反胃,这让她很厌烦荤腥。

这让她在结婚之前,吃不进去一点肉类,只能吃点鱼和蔬菜——这让她的体质,就更加的不抗造了。

她被撸掉小组长的事情带来的影响,还在继续发酵,并给她带来了更深重的厄运——她原以为沦落到这样的处境里,已经是命运的最低处了,却不知,真正的低处,还远远未到。但那厄运,却已经张开了巨口,安静地等着她被一直看不见的手推进去,然后,那张巨嘴一合,就会把她无声无息湮没掉。

某一天,阿蘋的二姐,跟阿蘋她们班的一个同学在放学的路上碰到了一起,这个同学,也住在阿蘋她爸爸单位的家属院里。她们在同一个家属院里住了好几年,她们经常一起跳皮筋打沙包,彼此都很熟悉和了解。但是阿蘋没有与她们家属院的任何小朋友成为朋友,她只和她的同桌是好朋友,她们很亲密,无话不谈。

阿蘋的二姐,那个在阿蘋未考上大专之前的日子里,无数次把阿蘋推进黑暗里、让阿蘋早年的回忆一片灰暗的始作俑者,又一次把她推进了更深更黑的深渊。

阿蘋第二天上学到了班里的时候,发现很多同学都跟平时不一样——她们的表情有点诡异,有点像在等着看一个笑话似的。

她们班的一个同学终于忍不住把她知道的秘密给全班同学爆料了:阿蘋是个撒谎精,为了吃好的,骗她妈妈自己是班干部。

这个爆料,让班级的秩序在上课铃未打之前乱成一片,除了几个男孩,大部分孩子都对阿蘋为了吃好吃的冒充班干部的行为同仇敌忾。

直到上课铃响了,班主任老师来上课,得知了情况的老师,批评了同学们也批评了她,课堂秩序才恢复。

九岁的阿蘋,被这一浪紧接一浪的风暴,击打得神不守舍了,从此之后,不论她遇到什么问题,她都做不出来任何反应,她觉得自己确实如她父母、姐姐、同学说的那样,又蠢又笨又懒又馋又爱撒谎。她讨厌自己,从不多看自己一眼,谁认为欺负她都是应该的,因为她确实思想品德和学习样样不好,她是个坏孩子,坏孩子就应该被人欺负。

第二天上午,阿蘋的同桌,她的那个像小闺闺蜜一样的好同桌,每天都无偿地吃她带来的各种早餐的好同学好闺蜜的好同桌,突然跟班主任提出来,她不想跟她坐一个桌子了。

她的班主任非常清楚这些孩子们的小心思,他虽然也不大喜欢他这个算术不太好的经常发楞的女学生,但他也不希望她被她的同学孤立,因此,他没有同意给她们调换座位。

这一天下午上最后一堂自习课的时候,同学们都在安静地写着这一天的课堂作业,阿蘋的这个好闺蜜好同桌,这个吃过她两三年各种早餐的好同桌,突然跟老师报告,说她的字典不见了。

她说她来上学的时候清清楚楚地记得把字典装在书包里了,可是现在不见了,那是她妈妈借钱给她买的,如果她丢了,她妈妈没有钱再给她买新的,她回家还会ai da 。

随后会启动什么程序,那个年代过来的人一定想象得到。

同学们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争先恐后把自己的东西摆到桌面上。

每个同学都有一本字典,都是新旧不一的绿色塑料皮子,都是差不多的厚度,有的是他们的哥哥姐姐用过给他们的,有的是他们的妈妈爸爸给他们新买的。

阿蘋的字典是一本全新的,因为阿蘋大姐用过的字典,她二姐正在用,她上了三年级需要用字典的时候,她爸爸就给他买了全新的,新得都没有来得及在上面写上自己的名字。

那个好闺蜜说,阿蘋那本新字典就是她的。

其实她这位同学那本字典,是比较旧的,而且字典的封面颜色明显不一样,同学的那本封面颜色是更浅一些的绿。

……这里省略2000字……

[祈祷][泣不成声]。

阿蘋说,她真正的厄运是从这一天才开始的,起初仅仅是她的姐姐和弟弟排挤她,嘲讽她,但是她还有友好的同学。

从这一天开始,她没了全新的字典,也没了友好的同学。

事实上,绝不仅仅只是没有了友好的同学和一本全新的字典这么简单,原谅我不能再描述这件事情,因为会给读者朋友们带来压抑的阅读体验。

她被同学冤枉和没了字典这件事,她仍然没有告诉她的父母,因为她知道,她家里的人,反而会用“家人”的名义,行使伤害她的特权。

她默认了她今后必然只能独行的局面、她必然永远孤独的处境。

最深的孤独,是站在亲人中间,却像隔着一片荒漠。

这一次,她彻底把自己瘫缩起来了,她把自己瘫缩进自己内心的一个隐秘角落,默默等待着有朝一日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里所有人的那一天。

小学毕业之前,阿蘋的日子过的没眼看。

她也因此坐下了病,注:这里的“坐下了病”,通常指“心病”——她从六岁那年得的那场病,一直延续到后面几十年没有痊愈的场病,她一直不知道是什么病。

她说到这里之后,我才知道她患的是什么病了——五年多之前,我曾经陪伴她看过医生。

预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