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没有月嫂的日本，学做一个新手妈妈

自打从产科出院，我们全家开始小心翼翼地守护小婴儿在医院里培养起来的作息：平均三小时哺乳一次，混合喂养。醒来先换尿不湿，之后亲喂、瓶喂、拍嗝、哄睡。婴儿睡下后清洗奶瓶、消毒。医院里采用消毒液（稀释的次氯酸钠溶液）浸泡法，每 24小时更换一次消毒液，奶瓶洗净后泡入，满一小时后取出晾干。实在有点麻烦，上网查了一通，奶瓶消毒大概就是消毒液、高温、紫外线几种，看起来比较“天然”的是高温消毒；其中又有沸水煮、微波炉加热等法。最后选择了一种加水插电就能高温消毒的容器，奶瓶洗完后放进去，所有奶瓶用完后加水，以蒸汽高温烘干。

所谓 “全家”，其实只有我和从周两个新手，以及赶来帮忙的母亲。 出院后没几天，町内会的人送来贺仪，漆盘上盛着红绢包裹的礼金袋： “我们这片多少年没有新生儿啦？真开心。祝贺你们，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一定别客气，加油啊！不过也不要太努力，带孩子的要诀就是能偷懒的地方就偷懒。”

少子化越来越严重的日本，“新生儿”备受关注

日本没有月嫂、育儿嫂的概念，请小时工都不常见，育儿通常认为是妈妈的事。日本男性休育儿假的比率倒是逐年增高（ 2023年超过三成），但大多只能休一两周。从周向上司提出休假申请时，对方大感惊诧，说本公司没有先例。后经人事部门研究，才勉强批准了两周 。 忙乱中顾不上批判社会制度，只能在现有条件下尽量科学地分配育儿任务。白天，我与母亲合作，她一手揽下亲喂之外的几乎所有活儿；夜里，我与从周配合，让母亲充分休息。

碎片化睡眠令我和从周晕头转向，好在孩子出生后第三个月时出现转机。那是她接种疫苗后，不知是太累还是副作用，夜里一口气睡了五个多小时。更可喜的是，接下来她的夜间睡眠时间基本稳定在五小时以上，并呈逐渐拉长的趋势，近来甚至能睡足七八个小时。 体检时询问医生是否需要叫醒喂奶。医生说不必，笑说： “真是孝顺孩子！（本当に親孝行ですね。 ） ”

孩子体检、接种疫苗的儿科就在我当时去的产科隔壁，医生护士是之前已熟悉的。体检项目非常简单，只是称体重、量头围胸围、听心音之类，很快就能得到医生在《母子手账》上写下的结论， “健康”。 孩子满月后，医生说可以带她出门散步，接触空气与阳光。 一天中适合婴儿散步的时间只有清晨和傍晚，我早上通常在补觉，遂在傍晚带孩子出门。一开始用婴儿背带，孩子生来个儿小，坐进去几乎看不见脸，哼哼唧唧不乐意，我们不敢轻举妄动，起初几天都是抱在手里出门转一圈。

从1960年代开始，日本就有向新手妈妈发放《母子手账》的做法（图｜维基百科）

今年京都热得格外早，六月中旬已酷暑难耐。背带太热，孩子一坐进去就哭，使劲儿扇风也不领情。于是启用婴儿车，后背垫上包了绒布的冰袋，身上罩好防虫遮阳布巾，孩子看起来很满意。每到黄昏，她总不肯睡觉，皱脸要哭，母亲便道： “该出门玩儿了！”遂抱她起来，为她戴上小帽子：“甩甩小手，我们出发！”

夏季黄昏来得越来越迟，我们窥着窗外的日落，想着何时出门才不那么热。 婴儿车离地面近，孩子比大人更先遭遇热浪的洗礼。 我们总结出几条不错的散步路线：白川沿岸，路面平整，车很少，附近有小书店和药局，走累了可以进去吹空调；银阁寺前的长坡，六点以后几乎没什么人，在坡上能眺望西面影影绰绰的群山；哲学之道，水畔树荫遮蔽，令人怡悦，只是碎石路不太容易推婴儿车，需要用力握紧扶手。最近哲学之道沿途的住民与政府商谈，讨论接下来应如何整修这条碎石路，现在的路况虽然很有风致，但不方便轮椅行走；而若改成水泥地或沥青路，又失了本来草木蓊郁的野趣，不知最终会得出怎样的结论。

日常散步的哲学之道

据我观察，路上遇到遛婴儿的都是外国人，包括我们在内。占绝对优势的是遛狗的群体。 几天下来，我们就和遛狗的人们混了脸熟。有的是独自牵狗，有的是全家陪狗散步，也有人结伴遛狗。聚在一起玩的人通常有同样类型的狗，最醒目的是几位养拉布拉多的女士，她们的狗也是好朋友，走路时总在蹭蹭嗅嗅。 见我们推着婴儿车过来，遛狗的人们隔很远就收短绳子，让狗走在道路内侧，尽量与我们保持安全距离。 彼此往往会点头致意，也有非常热情的阿姨或奶奶，凑过来看孩子，问几个月大了，又赞美可爱。我回答后，也连忙夸她们的狗。大家再感慨几句天气之热，友好地错身告别。

哲学之道遛狗的人

沿着白川往北走，拐入白沙山庄东侧的小道，附近是居民区，风景没什么出奇；但山庄墙内高高的树冠投下一片终日不经曝晒的浓阴，穿过其中，忽有一阵短暂的幽凉。从前住在吉田山中，有大树的地方也是如此。我们推着婴儿车在这片树荫下来回走动，孩子似乎也很喜欢，目不转睛地盯着大树，还有路边一株硕大的商陆。

不止我们发现了这里。有一回遇到一对老夫妇和一位中年女士 ——或许是他们的女儿，牵着一只蹒跚的老狗缓缓走过树荫。我们之前已见过好几面，点头打过招呼。这次碰面的地方很凉快，很自然地停了下来，问候了婴儿和狗。他们说，天太热了，狗的日子也不好过，每天在家孵空调。小婴儿也不容易吧？我道，可不是，晚上也凉快不下来。到七八月可怎么办？

老先生又闲聊了几句，关心气候变化和全球变暖，很符合我心目中左京区住民的画像。 他看看婴儿车里的孩子，忽而问我们： “她还没有近距离见过狗吧？”我们一愣，说是的。“让我们家的阿笑跟她打个招呼，怎么样？”他笑眯眯。老太太和女儿模样的人打算制止他，他说：“我们阿笑很老了，也想看看小宝宝呢。” 那是一只模样温驯的土狗，隐约有一点秋田犬的样貌，一边耳朵耷拉着，已经十五岁了。他也很老了，不能轻松地把它整个抱起来，只是举起上半身，使它到了可以和孩子对视的高度。孩子略微好奇地看着狗，很平静。 “好可爱呀，请多多关照，长大了跟我玩呀。”老先生模仿狗的语气说。

我也模仿小孩的口吻说： “阿笑奶奶好，请多多关照，以后一起玩喔。”

老太太赞叹： “她一点都不怕。”

“可能因为我家有两只猫的缘故。”

他们又夸了几句并未见过的猫： “猫虽然嘴上不说，心里一定关心着小婴儿。”

“加油哦！”告别时他们鼓励说。

尿布台下方熟睡的猫守护着旁边婴儿床上的孩子，育儿也辛苦了

七月上旬，母亲回家，剩下两个新手育儿。白天从周要上班，只有我和孩子相处。 我上网检索 “一人育儿”（ワンオペ育児），学习一个人带孩子的技巧。“ワンオペ”是日式英语，来自“ one operation ”，指一人完成某事，不同于英文原意。 网上有很多视频，都是独自带小孩的妈妈拍摄 。 从周出门后，我需要在孩子醒来前泡好奶粉，她醒来后的流程是换尿不湿、陪玩、亲喂、瓶喂、拍嗝、哄睡、洗奶瓶。但不是每次哄睡都顺利，夜晚的长睡眠意味着白天清醒时间越来越长，她需要更多的陪伴和玩耍。最费体力的当属黄昏散步与之后的洗澡。母亲回家前曾为我设计步骤，并陪同反复演练：出门前把洗澡需要的东西全部收拾好，再把婴儿车搬出门，抱孩子出门坐车。回家后先把孩子抱进婴儿摇椅稍待片刻，出门收回婴儿车，将泡好的奶粉放至卧室床头柜，把孩子抱至浴室外的泡沫垫等候，我洗完后为她洗，之后进卧室亲喂、瓶喂、哄睡、拍嗝。

鸭川边，“一人育儿”景象（图｜库索）

或许孩子已意识到家中人手不足，哭闹也无济于事，她很快接受了这套流程，也愿意耐心等待。我甚至恢复了每周末的韩语课（每次一个半小时，一共两个学生），不过是在线参与。计划好她吃奶和哄睡的时间，她入睡后刚好开始上课 ——这是理想情况。事实上，不久前有节课，刚过半小时，她就扭动着醒来，随后大哭不止。老师和另一位同学非常好心，让我先去哄她。幸好ZOOM能过滤杂音，教室里听不到孩子的爆哭。我变换各种方式，浑身解数，希望她能重新入睡。想必她感觉到我的心不在焉，哭得更厉害，我只好抱着她继续上课。她衔着安抚奶嘴，总算安静下来，但一脸委屈的样子。 “哦！安抚奶嘴，韩语叫 쪽쪽이 。 ”老师笑道，我学到了原本不会知道的单词。 万幸她终于再次睡着，但离下课只剩二十分钟。 老师安慰道，她有另一个学生，带着八个月大的孩子去教室上课，孩子睡在婴儿车里，有时也会哭，哄好后继续上课。

一周后的课上，我吸取教训，把孩子的摇摇车挪到桌边，一边上课一边随手摇两下。 她起初虽毫无睡意，但也没有哭闹，衔着 “ 쪽쪽이 ”，看看我，又看看自己的手。 课到半途，她竟自己睡着了，也不嫌我上网课的动静。

为了保证孩子夜里睡得好，我们的散步几乎风雨无阻。雨天就用婴儿背带，撑伞出门。有一天暴雨终日，正想着恐怕不能出门了，该做点什么消耗她的体力？幸而黄昏雨竟停了，仍用婴儿推车出门，东山万树青翠，遛狗的人们也纷纷出现在路上，大家点头打招呼，谈论刚刚结束的暴雨和难得的清凉。白沙山庄墙边盛开的卷丹高过人头，石砌的排水沟内落满凌霄的朱红小喇叭。忽而发现，东山中一小团没有散去的白雾变成了淡淡的金铜色，转身看见西边天上不知何时布满夕光。没多会儿，雾与金都消散了，山边只有淡云，像静止的湖浪。燕子从风的边缘折回，又飞快掠过浊流滚滚的白川水面远去。

今晚是祇园祭的宵山前夜，友人给我发来四条大道上辉煌的山车照片，钲鼓能管悠扬往复的调子仿佛就在耳边。

友人发来的今年祇园祭风景

已是京都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过了这一阵，象征夏季尾声的五山送火就不远了。兴许明年就能和孩子一起去看祇园祭了吧？此刻她已熟睡，托她的福，我才能写下以上的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