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41岁,为1630000拆迁款起诉妈妈,只为当初盖房她给妈妈130000

发布时间:2025-09-18 17:05  浏览量:29

妈,你欠我的十三万,法庭上说清楚。

她愣住的那一瞬,我心里像被人拿锯条来回拉,疼得发麻,又清醒得很。

我叫苏琴,41岁,生在北城一个老棚户区,挨着火车道,屋顶都是石棉瓦,风大时瓦片发出“叮铃哐啷”的响。

我妈年轻时是车站食堂的临时工,戴着蓝袖套,一手菜勺挥得山响,一手能把缺斤少两掰回去。

我爸在铁路上做道岔检修,夏天顶着暴晒,冬天踩着冰碴子,回家把棉袄往床上一丢,就能做被子。

我小学三年级那年,城里开始说要棚改,可又不见动静。

这些年,像咳嗽一样,断断续续。

到我二十三岁那年,二〇〇七年,板上钉钉说我们这片要拆。

可拆之前,得先有房本。

没有房本,没有痕迹,谁认你住过?

我妈就琢磨着把院里那三间旧房顶上再叠一层,盖个砖混的,弄点钢筋,压实了,等于把“住”的痕迹砸成石头。

盖房要钱。

我那会儿刚进电缆厂没几年,手上攒着一点,全是把饭票掰半了吃攒出来的。

加起来正好十三万。

我把钱塞给我妈时,她还盘算着先买点黄豆,再买点木材,说不急不急。

我急。

那时我们隔壁院的老胡因为没加盖,后来只给了个过渡房,哭得像丢了命。

我怕我们也走到那一步。

十三万对那时候的我,是抽了骨头的疼。

我妈念叨着“闺女,这钱妈记着呢”,用作盖房,砖拉来是红的,灰渣倒下去是白的,院里鸡都不敢打鸣。

那是一个夏天,热得狗都伸舌头。

师傅们卷着裤腿,赤膊往上抬砂浆,一层一层码起来。

第二年房子立起来,贴了马赛克,砖混结构,北屋三间,南屋一间,楼梯吱呀,栏杆烫手。

我那时觉得自己像扛起了一座山,虽累,但心里踏实。

我妈说有了这个,别人抢不走了。

后来怎么也没想到,这一把力,竟成了我和她之间最大的梗。

拆迁消息真正落地,是二〇二一年。

那年我四十出头,儿子上初中,爱吃酸辣粉,老公在汽修门市,浑身都是机油味。

街道办一个通知贴在电线杆上,说我们这片实施旧改,动迁安置,先丈量后评估,再协商补偿。

消息像一颗石子扔进井里,井口围满人,水面咕嘟咕嘟冒泡。

大街小巷都在算,谁家几口,谁家几层,谁家阳台伸出去几厘米。

人一旦开始算盘打到指尖,就再难谈情分。

到了年底,方案一改再改,最后定下来,我们院子按建筑面积算,再加上父母子女居住证情况、楼层折算,补偿总数一百六十三万。

大家说还行。

我妈把那张清单摊在炕桌上,红字黑字看得眼花,嘴里念念有词。

我坐她对面,手心湿的,心里那杆秤哐啷一下落地。

十三万那件事,像从柜子里自动走出来,站在我们中间。

我没绕弯。

我说,妈,当年盖房那十三万,我出得最多,写个借条也没写,但总有个说法吧。

我妈抬头,目光像冬天的风,冷一阵又停一阵。

她说,你给娘家盖房,就跟儿子给老子添柴火,谁和谁记这个?

我说那不一样,妈,我那会儿刚工作,头一回拿这么多钱出来,手心捏的汗都能攒成半碗。

她没说话,用手指拿起杯盖刮茶叶沫,刮了三次,茶褐色泛着光。

我心里发虚,嗓子干。

她又说,谁知道当年不盖不行呢,拆不拆,天知道。

如今拆了,总算没亏。

钱我存着,给你弟成婚给首付,再留一点老底。

我弟比我小七岁,电焊学徒,手上全是细小的白疤。

他那时刚谈对象,女方要首付,三十万起步。

我看着我妈,心里像被一把钝刀反复磨。

我说,妈,你知道我出得起不是因为富余,是把两年工资往里埋。

我也没家?我也有娃要上学,要买书袋,要换双球鞋。

她说,闺女家,你不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这话像被人从墙上抄下来,往我头上一盖,冷嗖嗖的。

我从小知道我妈爱面子爱理,干活不含糊,说话也直,像街口那根电线杆,硬挺挺的。

可那天她说“泼出去的水”时,我心里像隧道里有火车过去,轰隆隆,什么都压过去了。

我没吵。

我知道跟她吵没用,吵到晚上九点,我们家都知道了,第二天街坊也知道了,再过一周,市场卖鱼的都要边剖鱼边摇头。

北城小地方,人言可畏。

我把嘴里的话吞下去,变成胃酸,晚上睡不着,胸口像压块砖。

等评估书正式下来,一百六十三万打在我妈账户上。

她领着我弟去看房,跑了五六趟,我弟欢天喜地,说这套好,那套靠地铁,那套楼下有超市。

我妈乐,嘴角一搭一搭的,像看到了新生活在朝她招手。

只有我,像从热闹里被摘出去,放到一旁阴凉处。

我觉得冷。

我想着和她再谈一次。

在以前,我逢大事不吭声,逢小事耿一耿,到头来该办的还得办,父母年纪大了,时不时还得去看看,拿东西,拿药,拿人情往来。

可这回不同。

因为那十三万是个标记,像发给自己的军功章,也像落在心里的小石头。

它提醒我,我曾经往这个家扎过根。

我约我妈去银行旁边的早点铺,豆腐脑加两根油条。

她咬得脆,油喷在纸上透了印,我喝豆腐脑,嘴里淡,却有股酸。

我说,妈,借条没有,不代表心里没账。

她笑了一下,笑意没到眼底。

她说,账怎么算?

我说,给我一个名分,十三万不是全部,是一颗心的证明。

她把手里油条折了一下,说,你要账,要到法庭去讲。

你说那是借,是借就该当时写纸写字按手印。

如今拿嘴说,法官也得看凭据。

她说这话时,目光像谁家的铁门,咣当一下关上了。

我当时就觉得这事儿走到这儿,已走到了墙根。

晚上回家,我跟老公说,我要起诉我妈。

他沉了两分钟,抬头说了一句,你做决定,我在。

这人平时不多话,干起活来一点不含糊,手上厚茧,搓起来像砂纸。

我扯开嗓子笑了一下,笑声哑哑的。

我妈的性子,对簿公堂她也不怕,她怕的是背后嚼舌的人给她贴个不孝女的妈标签。

但我这回不想退。

有些路你不走,脚下的地就一直是硬的,永远不会软。

我去咨询律师,是一个小伙子,戴黑框眼镜,一面墙的案卷。

他把这事儿听完,歪了一下头,说,这种家事,少见,但不是没有。

需要证据。

我说证据就是这房,是我出钱盖起来的根。

他摇头,说,证据讲究的是当时留下来的痕迹。

没有借条,没有转账流水,且属二十年前。

顶多有证人证言,但证词稳定性会被质疑。

他顿了一下,说,不过,你还有一个方向,是请求分割共同家庭财产中的贡献份额。

不是借贷,而是基于不当得利或合伙性质的分配,请求按公平原则酌情补偿。

我听得稀里糊涂。

他看我皱眉,换了句厚道的话,说,人讲理,法讲证,你讲的是心证,法庭摆的是物证。

我鼻子发酸。

他说,可以起诉,但结果很难说,可能会调解。

我说我不怕调解,我只怕这话一辈子不说出口,我就看不见自己了。

他说,那就写诉状。

我跟他定了服务费,回家翻箱倒柜找当年的收据。

柜子里有一个铁皮罐,是我爸单位发的白糖罐,几十年了,盖子边缘早就被碰得起毛刺。

我小时候偷糖就从这里下手,糖一颗一颗像小石子,甜到牙疼。

如今里面不是糖,是几张发黄的发票,上面字都晕开了。

是当年的水泥票,红砖票,钢筋票。

出票抬头写的是我妈名字,交款人那一栏空着或者写的“现金”。

我拿着这些去找律师。

他眯眼看,说,这只能证明当年确有修缮,不能证明钱从谁来。

我知道。

可我还是把它们放进了卷宗里。

法庭开庭那天,天冷,风钻进裤腿。

走道上有人打喷嚏,门口有人抽烟,灰溅在地砖上,一踩就散。

我妈换了件深灰色呢子大衣,头发用梳子梳得服帖,像过年时的她。

我坐她对面,一眼就能看到她眼角的那颗小痣。

那是我小学时放学跟着妈去食堂,她抬头一看表,那颗小痣就在日光底下,黑而亮。

我们都没说话。

法庭上讲理不讲情。

审判员问我诉求,我说,请求确认补偿款中扣除合理部分后,按我的贡献比例予以补偿十三万,并考虑时间价值酌情加计利息。

我说这句话时,手背上汗凉。

法官问我依据,我说当年的事实与证人证言。

旁听席上有人低低议论,像夏天墙角的蛐蛐叫。

我哥没有,我弟在外面,我妈只带了她一个远房姑表妹,说是证人。

律师提出调解。

我妈不同意。

她抬头说,法官同志,女儿给娘家出钱,那是情义,也有孝心的份。

情义也分轻重,孝心没有价码。

如果按这个判,今后哪个孩子还敢往家里出?

法官敲了槌,提醒她注意表达,只讲事实。

她又换了一种说法,说,当时盖房,是全家共同意志,全家共同使用。

她作为户主负担主要费用,女儿只是给了些钱,至于是多少,她不记得。

我在她的“不记得”三个字后面打了一个寒战。

我站起来,说,妈,你记得。

她看了我一眼,眼里过了一丝什么。

法官问我证人。

我把隔壁大婶叫进来,大婶戴着绿绒帽,门牙掉了一颗,说话“嘶啦嘶啦”的。

她说,当年苏琴拿了钱,拿了多,拎了两大包,从厂里坐车回来,一坐就是一下午。

那时候我还劝她留点儿,姑娘家留点儿手头钱,免得日后张口。

她说那不是给别人,是给娘家。

法官问她,具体多少,你知道吗?

她愣了一下,说,我看着沉,十三万有吧。

法官像在脑子里勾了一下。

我心里也微微一松。

轮到我妈那边的证人,她说,当年乡里兴修,大家都给力,把钱凑在一起去仓库拉了材料。

谁多少钱算不清。

我抿嘴,感觉到一股从胃里上来的酸水。

法官宣布休庭调解。

调解室里光线暗一些,墙上贴着“以和为贵”的字。

一个书记员端茶在桌上,一阵热气模糊了我的眼镜。

调解员是个中年女法官,声音不高,她说,母女再大的问题,能坐下来谈就别翻到桌子上打。

我看着我妈的手,她把指甲剪得很短,像她一贯的风格,利落。

她没看我。

女法官说,老人心里有个小儿子,你心里有个当年的记忆,这两个东西都是真的。

因为都是真的,所以才撞上了。

她说,拆迁补偿不是谁的荣誉证书,但你们可以拿它做一个心意的摆渡。

我妈抬头,说,讲体面,讲人情,我也想讲,可这钱来得不容易。

我现在就一个念头,我走了之后,不拖累儿女。

女法官看向我,说,你要的不是钱,是一句承认。

我点头,喉咙发紧。

她又说,那就寻个折中的路子,老人给你一个明确的补偿数字,写清楚不是债,是补偿,是对当年贡献的认可。

同时,保留她为小儿子筹首付的安排。

你们都退一步。

我妈沉默。

沉默的时候,她的背影像我穿过的那些冬天,一层层叠过去。

我想起小时候冬天她给我搓手,把我冻得发紫的手夹在她的两手心里,哈气。

那时候她的手心是暖的。

我说,妈,我不要利息,也不要大头,我要你写下“这十三万是女儿苏琴当年为盖房出的”的字样。

你写了,我心里就落地。

她抬眼看我。

那眼神里有一瞬的松动,像冰上微微裂了一道缝,水从下面冒出来,又倏忽冻结。

她说,给你十万行吗,钱我这两天就转,写字也可以。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有点发虚,但还是竖着。

我不知道为何,听到“十万”两个字,我的眼里一下子就湿了。

女法官说,这个调解方案,我记下。

你们再想想。

我妈把包拉链拉上又拉开,掏出一支黑笔,一张白纸。

她写字不好看,弯弯绕绕,像小河。

我看她写“当年盖房,女儿苏琴提供……金额……特此说明”。

笔在纸上走,发出粗糙的沙沙声。

我的心也跟着那个节奏,时断时续。

她写完,把纸在桌上抹平。

我那时突然想起两件小事。

一件是我十五岁那年我爸在工地摔了一跤,膝盖血糊一片,她骂骂咧咧地把他扶回家,嘴里骂,手上轻。

一件是我二十三岁那年给她钱,她背过身抹眼睛,以为我没看见。

其实我看见了。

这些场景像鱼群一样从水底浮上来,又沉下去。

我把那张纸收进文件夹。

我没有立刻收下那“十万”。

我对女法官说,能不能给我们点时间。

她点头。

我们出了调解室,走廊上光线更冷。

我妈背着包,步子比刚来时慢了一点。

她说,吃点东西。

我们走到法院外的小面馆,蒸汽腾腾,辣子油香。

她点了两碗臊子面,还要了葱花多点。

我坐着,看她把辣子往里面一拨,拨得红彤彤。

她抬头,像对着空气说话,又像对我说,闺女啊,娘这辈子,见过几个坎,大的坎小的坎,都是这么过去的。

你爸走那年,我把屋里屋外都拆了重来一遍,人都说你看这女人硬,我自己知道,硬是被逼的。

她说,你弟,小,自小身体就弱,你那时候当姐姐,抢着干活,娘看在眼里,娘知道你有责任心。

可这年头,家里事,真是左手拿右手,谁都不想疼。

她把碗往我这边推一推,说,吃吧,凉了不好吃。

我说,妈,我不想跟你上法庭,可我也不想再被一句话打回去。

她沉默,又笑笑,说,你也有你的小家,你做娘了就知道。

这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另一个门。

我儿子那天晚自习,发消息说,妈,明天要交资料,班里说你最会写申请,帮我写。

我回他,行。

我突然意识到,孩子看着我的背影长大。

我怎么走,他怎么学。

我不想教他“忍”是唯一的办法。

但我也不想教他“硬就是赢”。

回到家,我把那张写了“说明”的纸拿出来,又放进袋子,拿出来又放进去。

我老公看着我,什么也没说。

他把茶倒上,热气往上冒。

过两天,调解书下来了。

内容简洁,说双方自愿达成一致,老人出资购置新房,女儿苏琴当年对原房屋的建设有实际经济贡献,现老人自愿一次性向女儿支付补偿十万元,并出具书面说明,双方自此互不追究。

我看着那“自此互不追究”,心里像被人轻轻放下了一块石头,又像被人悄悄搬走了一个角落的墙砖。

那“十三万”没全拿回来,甚至还差得有点远,但那张纸,那句话,像个火种。

几天后,街坊巷里都知道了。

有人啧啧,说,闺女把娘告了,哎呦喂。

也有人劝我妈,说,有个说法就行,别跟孩子结梁子。

还有人看热闹,多看两眼,看我笑不笑,看我妈哭不哭。

北城的冬天,风把消息吹得满天飞。

有人在菜市场买菜时碰见我,埋怨我,说,不孝。

也有人在公交站跟我说,佩服。

我笑笑,哪个字也没接。

真相总是穿毛衣的,暖不暖只有自己知道。

新房钥匙下来了,我妈领着我弟去验房。

我那天正好休班,跟着去看。

电梯里人多,孩子们嘻嘻哈哈,大人抬着纸箱,带着新家的味道。

我妈站在电梯里,有点不自在,把衣角掖了掖。

到了二十二层,门一开,阳光一大片照进来,地板纸还没撕,窗外是整片的雪白的楼顶。

我妈伸手摸一摸墙,说,真白。

她一向喜欢白,不喜欢花里胡哨。

我弟说,这里好,以后妈妈可以住客厅这边朝阳的那间。

我妈笑,眼角的鱼尾纹深了一点。

我站在窗边,看见远处一条灰白的线,那是老棚户区的方向。

我突然想起我们家旧院那口井,井边有一块青石板,冬天太阳出来时,石板上微微发暖,我就趴在那里写作业。

我想起我爸下班回来,拎着饭盒,铝制的,敲一下“当当响”。

我想起我妈在灶台前忙,煤球“哧溜”一声滚下来,打到我的鞋面上,我疼得抖了一下,她骂我“没长眼”,转头又用手把那块烫的煤球捏起来。

那时候她的手,是能忍痛的手。

这几年她老了,手的背面有斑点,走路不太稳。

时间像一把尺子,量着我们走。

搬家的那天,我妈把那铁糖罐也带了。

多少年,它始终是家里一个角落的器物,像一个承载物,把家的味道装起来,又慢慢放出来。

我们把东西收拾得差不多,她把糖罐放在厨房柜子里。

我说,妈,还有糖吗?

她笑笑,从里面拿出一小把,是白砂糖,有点潮,粘在一起。

她说,留着,甜甜嘴。

我接过来,舌头一碰,甜得直冒。

我看着她。

她说,你爸在时,就爱偷糖,我在外屋就能听见他那“当当”的声响。

我笑,说,原来你都知道。

她说,当娘的,哪能不知道。

我突然觉得鼻子里发热。

我把那十万收到银行卡上,没动。

我把那张说明复印了两份,一份放家里,一份放单位的柜子。

有时候我心里还会刺一下,刺痛。

这刺痛不是为了那三万没拿到。

是为了那句“泼出去的水”。

我后来去看了心理学的书,说家庭里最扎人的话,往往是一句平常话。

它像钩,挂在你心上,走到哪儿挂到哪儿。

我开始学着换个角度看这话。

如果我把自己看成自来水,不是水瓢里的水,就不怕“泼出去”。

我对儿子说,人呐,外面风大,你把心放稳,别被风刮跑了就好。

他点点头,拿起书包的带子,背上。

有一天,我妈来我家,带了些菜,有莲藕,有土豆,有黄豆芽。

她照旧把菜摊在案板上,刀切得“哧啦哧啦”。

我让她歇着,她不坐,她说,坐不住。

她做了锅藕汤,汤白白的,冒着热气。

她把一碗端给我说,喝,补。

我把碗端着,喝了一口,心里暖。

她低声说了一句,闺女,娘写那张纸,不是怕你告,是想让你心里落个地。

我看她。

她眼睛没看我,盯着锅里的汤滚。

她又说,我这辈子,话直,心也直,有时候说快了,还没到心里就到了嘴上,你多担待。

我喉咙里像装了棉花,挤压。

我说,妈,我也有错,我太急了。

有些话,晚一天说,不一定就不算话。

她笑了下,说,谁没有急的时候。

我们娘俩,有时候就像两个磨盘,挤一挤,才把粮食磨出来。

这话说得有生活气。

我们吃完饭,她背起那个旧帆布包,里面鼓鼓囊囊。

我说,我送你下楼。

她摆摆手,说,不用。

她走到门口,想起什么,又回身,从包里掏出一样东西。

是那铁糖罐的盖子。

她说,罐子放你那儿吧,盖子我拿着,留个念想。

我愣了下,笑了。

我说,好。

过了两周,北城下了雪。

雪落在新房外的阳台上,落在旧区的瓦片上。

世界一片白,有点干净。

我想起那些碴碴巴巴的日子。

人这一生,很像拆老房子。

拆的时候灰大,呛嗓子,可你不拆,里面的老虫子蛀得更深。

你得选一个日子,戴上口罩,拿起锤子,挨着砸。

砸完,抹一把脸,抬头看,天更亮一点。

可人不能老盯着瓦砾看。

你还得想着新房的窗子,什么时候装上窗帘,布是蓝的还是白的。

我妈有时还会提起“当年盖房那会”,她一提,我就看见她汗湿背的样子,手臂上青筋暴起的样子。

那时候,我愿意把她看成一个“为家扛事”的人,而不是仅仅把她看成“说话硬”的人。

我也愿意把我自己看成那个拿着五百五十元工资票据,一点点攒钱的小姑娘,而不是“告娘”的人。

人可以换种看法,就像冬天太阳一出来,雪会闪光。

那年春节,我们回老院看最后一眼。

大门被红砖堵了一半,墙上喷了个“拆”字,红红的,像一朵花,开在冬天。

我妈站在门口,手插在袖筒里,身子微微发抖。

她伸手摸了一下那“拆”字,手指上沾了一点红粉。

她把手指在衣服上揉一揉,笑了一下,说,真红。

我说,妈,走吧。

她“嗯”了一声,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一眼。

她这个回头,我记了一辈子。

我心里忽然明白,人在告别的时候,哪怕走得再坚决,也会回头。

那不是舍不得房子,是舍不得那时候的自己。

我跟上去,把她的胳膊挽上。

她的手腕像一根细竹,冬天的竹,冷,可有韧劲。

我们走到街角,风来,吹得脸疼。

她突然说了一句,闺女,人活着,就是一口气。

这口气,不是争强好胜,是不丢自个儿。

我笑,说,妈,这话你说得好。

她也笑,说,谁说当娘的就只会说“泼出去的水”,我也会说句明白话。

我们就这么笑着,走进人群里。

后来,我把那十万拆成了两份。

一份给我儿子在教育基金里存起来,名字写的是“房根”。

一份拿去给厂里工友小金的孩子治病,没多,凑个数。

我知道,当年我那十三万,是往下扎根的力,也是往外托人一把的劲。

钱是数字,情是线,线穿在指头上,有时勒得疼,可你把它织起来,能挡风。

我妈和我,像两根线,有时纠着,有时并着。

拆迁结束后,人群散了,风吹过,地面干净了。

老院子不在了,院子里的石榴树也不在了。

但人的记忆,不靠墙站着。

它靠物件寄,就像那铁糖罐。

有一次,我拿着罐子,坐在阳台上晒太阳。

我把盖子打开,里面有两张旧照片。

一张是我小学运动会,我穿着蓝白校服,正往前跑,头发飞起来。

另一张是一家人在屋里合影,背景是绿底花,墙上贴着毛主席像,我爸把手搭在我妈肩上,我妈的嘴角上扬了一点。

我把照片放回去,把盖子按上。

盖子“当”的一声,轻,稳。

我知道,那些走过的路,那些说过的话,那些拿过的、舍过的、争过的,都在里面。

我也知道,法庭不是我们的终点,它是一个桥,趟过有些凉,到了对岸,风其实一样大,但心的方向不同了。

有人问我,后不后悔?

我说,后悔过,也不后悔。

后悔的是,让妈的脸让人看,难堪了一回。

不后悔的是,我看见了一个自己的样子,是站着的。

这世界不缺坐着的人,也不缺跪着的人,缺的是能站起来又能弯下腰的人。

我妈也在学弯腰。

有一次,亲戚来家里,她再提起那十三万,换了句说法。

她说,闺女当年帮了一把,娘记到心里了。

我在客厅里端茶,听见这句话,心里软。

软到想哭。

我没回头,怕她看见我的眼眶。

我知道她也在学,学着用新的词替旧的词。

这是一家人该有的努力。

我也在学,学着用别人的好遮住别人的短。

人不可能没有短处,关键是别拿刀子在那短处上戳来戳去。

有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老院子,南屋门口挂着风铃,风一吹,叮当响。

我走进去,见我妈在灶台前,一手捏着煤球,一手翻菜。

她回头冲我笑,说,闺女,糖罐在第二层,拿点儿糖吃。

我伸手去拿,摸到冷冰冰的一片铁,端出来,里面是白砂糖,亮亮的。

我在梦里尝了一粒,甜,过了。

我醒来时,眼角湿。

窗外凌晨四点,城市的灯还亮着一些,像灯塔,像星星。

我知道,生活就是这样,有时候苦,有时候甜,更多时候是不咸不淡,但你只要愿意,给自己调一勺糖,日子就能过。

这么多年,我跟我妈,绕了一个圈。

圈不小,绕得我们都喘。

可最后,我们又回到同一条道上,手挽手走。

人要分开很容易,说一句“泼出去的水”就行。

要走回头路,很难,得一大段沉默,得几碗汤,得一张纸上几个拙字。

可那又怎样。

难,不代表做不到。

我经常对儿子说,做人,就像打补丁。

哪儿破了,哪儿补,补得好,不怕看,反而有味道。

他笑他妈土,我说土不怕,土里生长。

后来,我把法院那张调解书夹在家庭相册里。

有一天我妈翻相册,看到了,愣了一下。

她把手指放在那页上,盖住“调解”两个字。

她抬头看我,我看她。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们家的“情”,也许不再是“泼出去的水”。

它像糖,洒在汤里,化了,甜在里面,一不留神就喝进去了。

那天晚饭后,她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电视遥控器,嘴里咕哝“这玩意儿真麻烦”。

我过去把频道调到她喜欢的戏曲频道。

她看了一会儿,转头问我,闺女,你还在意那三万吗?

我愣了一下,笑。

我说,妈,不在意了。

她点点头,说,不在意就好。

她又慢慢说了一句,娘也想明白了,水是会流回来的。

我“嗯”了一声,也慢慢点头。

这话,像一颗小小的白糖,轻轻放进滚烫的汤里,立刻就看不见了。

可它确确实实在那里。

光阴过处,留下的不是账,是这点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