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再婚妈妈改嫁,舅舅舅妈把我养大,表弟结婚,我给10万元红包
发布时间:2025-09-22 08:43 浏览量:29
“你这里头拿多少合适?”舅妈压低嗓门,手心里是我塞过去的一个红封,盖着我写得端端正正的名字。
我说十万。
舅妈抬眼,像煤球出锅前那一下,呲啦亮了一下。
她说你这是掏心掏肺了。
我笑,说掏就掏吧,明天表弟娶媳妇,咱不能寒碜了侄儿。
她又低了低头,把红封往衣襟里一压,说你舅在院里,等会儿别让他又念叨你糟蹋钱,他那张嘴,刀子似的,其实心是热的。
我说知道。
话一出口,院门口的风把杨树叶子哗啦啦吹响,像一阵隐隐的掌声,又像从很多年以前刮来的旧消息。
我忽然想起另一个场景。
1988年的夏末,爸骑着一辆二八大杠,带着我在镇上的理发铺门口等,剪子咔嚓响,我头发落在脚背上凉丝丝的。
剪完,爸抖抖衣袖,一本正经说,过几天咱家得热闹一下。
我问为什么。
爸把烟往耳朵上一别,说我找人过日子了。
那年我十一岁,懂事还没成形,只觉得爸的语气硬得像队里分豆子用的秤砣。
两个月后,爸再婚,门口挂起了红布条,队里的大喇叭响了半天“喜洋洋”。
妈妈那边的消息,是更早一些的春天传来的,说她也另找了人,去了邻县的一个砖厂。
我夹在两个“喜事”之间,像一块被两头拉扯的潮湿麻绳,软塌塌,没处使劲。
后来,是舅舅舅妈把我接去了他们家。
那是一处砖混结构的老院子,墙皮一层层掉,露出砖的边角,冬天屋里透风,夏天屋里闷热,像一个脾气不稳的小算盘,动不动就给你哒哒两声。
我叫舅妈“二娘”,舅舅叫“二舅”,这是我们那一带的叫法,嘴里溜出来,带点儿北方话的厚重。
二娘说,孩子跟我们住,穷点儿没事,饿不着。
二舅叼着烟,说能吃我们的一口,算我们有福分,别瞎想。
那会儿国家刚改革没几年,街上摆摊卖衣服的多了起来,黑白电视也从供销社的柜台里进了人家屋里。
我们家的电视是后来才攒出来的,九成新,二手的,屏幕上有一条细细的亮线,像一根横在心口的带子,时不时跳一跳。
有一回电视里播评书,单田芳说到“梁山好汉”,二舅听得眉飞色舞,忽然往我肩上一搭,说,小子,将来你得像人家那样,有义气。
我说我一书包书,哪来的义气。
他嘿嘿笑,说读书人也能讲义气,出头的时候,别忘了谁给你熬过粥就行。
日子这个东西,像河里的水,表面看着平平,底下拐着弯儿。
我读书,成绩不上不下,喜欢把课本摊到炕上,再一页页给自己做记号,像给未来留下串门的路。
老师说你不错,至少懂得不放弃。
我也知道自己不是顶聪明,顶多是拧着,一拧就过劲儿那种。
上学靠近高中那两年,我常常跑到院子里看天,夏天那种蓝,蓝得像刚磨亮的琉璃,边上挂一缕白,轻轻一抹就散。
我跟自己说,家里窟窿多,我得学会织补。
我也会胡思乱想,想着妈妈改嫁后的样子,想到一个陌生的砖厂安着她的额头上的雷锋头,想到爸再婚后在新院子里点火烧菜,灶台前多了一双鞋。
那会儿,我对“家”的理解很简单,就是灶台上冒烟,锅盖上咕嘟,院子里晾衣服的竹竿被风吹得吱呀响。
后来我才知道,家也能拆成两半,然后再用别人的手掌拼上去,拼得可以勉强相合,却总有一道看不见的缝。
我在二舅家长大。
二舅做木匠,会做柜子,还会给乡亲们打棺材,这在我们那儿是个手艺活,手艺好了,一年四季有人敲门。
他不迷信,他说人生就是一块木头,从树上砍下来的时候,都差不多,最后是什么样,靠拿刀的人。
二娘开了一间小卖部,早先是摆在窗台上卖,后来用木板钉了一个小柜台,货是几样固定的糖、盐、打火机、雪糕、汽水,夏天人多,冬天冷清。
她算账靠算盘不靠心,算盘噼里啪啦一打,谁欠她多少钱一清二楚。
她不喜欢扯闲话,街坊里有人搬凳子坐在小卖部门口絮絮叨叨,她听一半,另一半去看价签有没有贴错。
我跟着她学了个节奏,做事别说太满,说满了就像天上挂太多星星,容易掉下来砸着人。
我上高中那年,爸来过一次。
他站在小卖部门口,手里提着两袋苹果,那时苹果贵,红得有点刺眼。
他嘴里说你妈怎么样,停顿一下,又说你二舅二娘辛苦。
我点头。
他说你回来住两天吧,帮我劈点柴。
我说我得看店,晚了。
他嗯了一声,转身的背有点驮。
他走了之后,我吃了一个苹果,果核很小,味道偏酸,牙齿一触碰酸味就涌出来,刺得舌尖发麻。
我想喊他一声“爸”,但那两个音节在喉咙里像打滑的石子,滚了两圈没出来。
再往后,妈妈也来过一次,带了两双袜子和一个小本子。
她说你大了,我也不多说,想你了就来看看。
我点点头,她眼圈红了,笑又硬撑住,说你别担心我,我过着呢。
她走的时候,背影挺直。
我那时突然觉得,大人们嘴里说的“过着”,这两个字沉甸甸的,像一个装满石头的口袋,扛起来腰要一提,才能不露怯。
日子越往前推,我身上越多缝线。
有一次放学回家路上,风大,我把校服衣领竖起来,路边有人议论,说这孩子是外甥,在舅舅家吃饭长大的。
另外一个说也算命好,有人收留。
话不重,却尖,像冬天冻硬了的芦苇叶。
我装没听见,脚下步子不快不慢。
那天回到家,二娘做了葱花饼,油一热,葱香味嗖地起来,像有人把一把温暖撒到屋里。
我把饼吃得脆响。
我说今天有人说我“捡来的”。
二娘把锅铲往旁边一塞,说让他们说去,别人的嘴长在别人脸上,跟你肚子填不填饱有关系吗。
二舅从院子里进来,身上带着木头刨花味,说人家说你命好,是夸你,你得装作没听懂,不然你这日子就被别人扯着走了。
我点头,心里像有一根线被轻轻拉直。
那年冬天雪大,屋顶上压了一层厚雪,我半夜起来小卖部门口扫雪,扫把扫到石阶时,雪边掉下去的动静像压低的笑声。
二娘披着棉袄在门里看,说别扫太干净,留点儿,明早孩子们来滑着玩。
我那时忽然懂了,生活也要留点空,不然太用力,就喘不上来。
1998年我读完高中,没考上本科,分数卡在专科线边上。
二舅没有说丧气的话,只问我自己想干啥。
我说出去打工吧,年轻,去外面看看。
二娘把一个布口袋递给我,里头是她攒的三百块钱,摊开来皱皱巴巴的,像被翻过很多次的叶子。
她说拿上,路上用得着。
我说不用那么多,在外头我自己挣。
她瞪我,说你在外头自立了,这钱也得揣着,钱不是命根子,是胆子。
这话后来我走了很多年,想起来都稳当。
我先去了省城,在工地搬过水泥,去过饭店端盘子,晚上睡的是十几个人一间的大通铺,最怕有人半夜打呼噜,像锯木头,锯得人心烦。
后来我进了一个小厂,做外包,给电视机做塑料后壳。
厂里噪音大,响得耳朵嗡嗡,戴耳塞也不管用。
我每月拿到工资,先给二舅家寄一半,另外一半压在枕头底下,用旧信封装,封面上写“学费”“看病”“冬衣”。
那时的我,做什么都像提前给生活做注释。
2001年开始,我跟同乡一起学着做点小生意,批发市场进了货再零售,搞过手机壳,卖过腰带,晚上在灯下数钱,手指头擦过纸面的沙沙声像虫子爬。
那会儿我学会一个道理,人穷别丧气,人穷更要算计,俗话讲“手里有粮,心里不慌”,你袋里哪怕揣了五十,也比口袋空着底气足。
我在外头跑的时候,家的消息零零碎碎。
听说爸身体落下病根,腰老疼,换天阴就更甚。
听说妈那边砖厂倒了,后来去一个饭馆做后厨,手被烫起泡,贴了几次纱布。
每回听了,我就想回去看看。
可每年回去就那几天,路上还要折腾。
我给自己订了规矩,逢年过节必回一趟舅家,拜年不但拜给舅舅舅妈,也拜给路上那些见过不见过的人情。
有一次过年,二舅突然问,你要不要认认你爸那边的新房子,大伙都说你该去看看。
我说我想想。
二娘看了我一眼,没有催。
她说你想去就去,不想去就算,心里要是一合适,哪都是家,心里要不合适,住一晚上也硌得慌。
话说得直白,我心里却松了。
第二天,我还是去了。
到了我爸那边的新家,院子是新打的水泥,墙白白的,贴了春联,“四季平安”横着一条,像把日子按在墙上。
新妈端了茶,说坐吧。
我坐了,杯子里热气往上冒,像一小根温热的线,绕着我的鼻尖绕了几圈。
爸说你长高了。
我笑,说都这么大岁数还长个呢。
他也笑,笑完沉默,像突然想起遗憾,顺手摸了摸裤腿。
我知道,他想找到一个恰当的开口,像以前他在工地找一把顺手的锤子。
那天我没有多说,出来的时候,太阳斜,影子拉长,我走在前面,他跟在后头,脚步声一前一后,有点儿像当年他骑车我坐横梁的节奏,只是此时没有横梁,只有两个人影子,一长一短,彼此不重叠。
我把这画面装进心里,跟很多画面一起,时不时拿出来,吹掉灰,看看它还亮不亮。
至于妈妈,她的世界和我的世界之间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我们互相看得见,互相听得见,却总隔着空气。
她给我写过几封信,那字写得一笔一画,像在拧螺丝。
信里说话不多,常常最后一句是“你照顾好自己”。
我常常盯着这句发呆,想着“照顾好自己”包含了多少不敢求人的小心和小心的自尊。
时间像一条温吞的河,流着流着,岸边的树就长粗了。
再往后,表弟从学校毕业,回县城,在一家修车行做学徒,油污染了手背,他笑起来,牙白得刺眼。
他十来岁的时候,我还领着他在院子里追着跑,拿草绳做成陀螺,“啪”一下甩出去,陀螺在地上呼呼转,他就乐得不行。
那时我们说,等他娶媳妇,我要给他包个大红包,让他走路带风。
后来这句话就像一个埋在土里的瓜种,慢慢发芽,心里越想越绿。
表弟谈恋爱的时候,是他在夜里给我发消息,说哥,我碰到一个人了。
我问什么样。
他说笑起来像我们村后头那条河上的月亮,软软的。
我在出租屋里笑出来,屋里只有一盏节能灯,白光,冷,笑声就像往冷光里送了一点热。
我说你要好好对人家,日子是两个人用同一把勺子喝汤,咸淡不一致,就得互相端着让一口。
他回了一个“嗯”。
过了两年,他说要结婚了,找了个秋高气爽的日子,脸上红光,腰杆子格外直。
我说行,你等我。
我把这一句说得很稳,像在我袖子里摸着一个早就准备好的东西。
这中间,我也试着谈过两次恋爱。
第一次是一个在商场卖鞋的姑娘,眉毛画得清清楚楚,笑起来有两个细细的酒窝。
我和她看过电影,吃过粉蒸肉,雨天撑一把伞挤在一起走过小巷。
最后没成,是彼此都诚实,说各自的家庭像各自背着的包,重量不是别人能替。
她说你心里总有一个结,我看得见。
我笑,说那你别看了。
我们就散了。
第二次,是朋友介绍的,会计,讲起话来条分缕析,像在本子上画直线。
她嫌我老往家里寄钱,说你该为你自己考虑考虑。
我说给舅舅舅妈的钱,就是为自己考虑。
这话一出来,她沉默很久,说你这人轴。
我说轴的人能走直路。
她笑一声,说那你就直着走吧。
这事也过去了。
我不再急。
我想起二舅说过:天冷了就穿棉袄,天热了就穿单衣,别跟季节较劲。
我跟自己说,感情这事儿也是,别逼自己,就是这么简单。
日子往前翻,翻到今年,表弟婚期定下,家里开始忙活。
院子里从一周前就支起了彩棚,红绸子一挂,灯笼一亮,晚风里都有了喜气。
街坊们来帮忙,剥蒜的剥蒜,洗菜的洗菜,盘子叠成塔,筷子抹得光溜溜。
我站在院子里,晾衣绳上晃着两个枣红色的枕套,阳光一照,有点儿耀眼。
我掏出早就准备的红包,厚实,压手。
十万这个数字,是我一遍遍掂量出来的。
有人问我,你至于吗。
我说至于。
这十万不是跟谁比阔气,也不是给谁看,是我心里那根多年没断的线,拉到今天该结个结了。
我回到老家,是婚礼前两天,绿皮火车一节一节像拖着我的旧回忆往前走。
车窗外的田野铺开,河闪了一下,又没了,天边有一串云,像在赶集。
火车晚点,我到县城时已经傍晚,路灯亮起来,黄黄的,照在地上像一层薄油。
我拎着行李箱,坐上一个电三轮,司机是个中年人,操一口我们县的土话,问我是不是回去喝喜酒。
我说是。
他扭头看我一眼,说那就好,喜事冲喜气,霉气都给冲了,咱们这边讲究人丁兴旺。
我笑,说那是。
三轮车进了村,路边的梧桐树被风一吹,叶子“哗啦啦”地响,这声音我太熟了,从我小到大的夏天都是它伴着。
院门口,舅妈等我,看见我远远下来,顺手在围裙上蹭蹭手,嘴里说你可算来了,火车没把你颠散架吧。
我说散不了,骨头缝都扣紧了。
她拉着我进屋,屋里拌凉菜的香,炖肉的香,混在一起,是家的味道。
二舅从后院出来,拿着一根竹竿,上头串着彩旗。
他看到我,抬眼睛,嘴角抖了一下,说行,回来了。
我说回来了。
他把彩旗朝我这边一递,说你来,手伸高点,男人家的气势得撑住。
我接过来,站在墙根,脚斜斜一蹬,手往上一扬,彩旗在天边抖了一抖,像一只刚飞起来的小鸟。
这小小一举动,旁边看热闹的人就笑,说有劲,像样。
我笑笑,心里却像被轻轻敲了一下。
晚饭后,院子里坐满人,天上星星不多,月亮不圆不缺,朦朦胧胧。
我拿出红包给舅妈看,她就有了开头那一幕。
她把红包压进衣襟里,又抬头看我,说你妈那边晓得你回来了么。
我说没告诉,明天忙,后天我就过去看看她。
她嗯了一声,说你有主心骨就行。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像有东西晃了一下,没掉出来。
我知道她是在替我把好多话省了。
我从小到大,太习惯别人为我省力气。
夜半我躺在儿时的屋里,床板还是那张床板,睡下去会有吱呀一声,像祖父辈在耳边咳嗽。
窗外有虫鸣,一阵一阵地拉长,像拉风箱。
我把手伸到枕头底下,摸到了一个旧物件。
是二娘给我留下的,搬出来的那年,她拿给我,说你带着吧,出门在外,觉得想家了就摸一下。
我摸出来,打开手机的微弱灯光一照,是一只小木梳。
梳子是梨木的,被手摸得发亮,齿密密的,齿尖微微圆,老物件。
梳子的背面刻了两个字,浅浅的,“安好”。
我握着它,心里一阵酸。
这梳子是我们的家信,不寄往任何地方,却一直把一段一段的时间梳顺。
我把梳子放回去,睡着前,想听到帘子外头有人说话。
是二舅,大概在跟二娘说,孩子大了。
二娘说,嗯,也该有他自己的屋子了,别老想着这屋。
二舅说,人都是从别人屋里长出来的。
二娘笑,说你一天能不能说句不拐弯的。
他们说话的声音暖暖的,像棉花。
我闭着眼,笑了一下。
第二天婚礼。
天一亮,院子里就忙了,敲锣打鼓的来,鞭炮“噼里啪啦”,红纸碎了满地,粘在鞋底上,走两步带出去一片。
表弟穿了西装,鞋擦得光,头发往后抹着,耳朵根不自觉红了。
我拍拍他肩,说稳着点。
他“嗯”,又“嗯”了一声,像怕自己说快了。
新娘被接进门,盖头掀起来,笑着,眼睛亮亮的,像河水刚起了一个小浪。
拜天地,敬茶,长辈们说吉祥话,桌上摆了花生枣子,寓意早生贵子,老一辈人喜欢这种顺口又顺心的讲究。
我躲在边上看,心里一句一句默念,愿他们好。
等到该上礼的时候,我把红包拿出来。
这时许多人眼睛都投过来,我没别的意思,就把话说明白。
我说,这是给表弟表妹新家添的,祝你们日子甜,甜里有筋骨,苦里有咀嚼。
有人哄笑,说你这人咋说话还有味道。
我笑,说穷过的人,说话都带嚼头。
表弟接了红包,险些没接稳,双手捧牢,低头说了句“哥”。
这一个“哥”,像有人把一钉子钉到了我心上,钉得结实。
舅妈在边上抿嘴笑,眼里闪了闪,赶紧转头去招呼上菜。
我看到那红封在表弟手里,像一团热乎乎的火。
那一刻我明白,我这十万不是钱,是一种回声,从我小时候被抱进这个院子那一天,就开始回响,今天终于落了地。
吃席的人多,桌挨桌,热闹里夹着大蒜和白酒混合的味道,像一首俗歌,人人会唱。
邻居们坐在一块儿说新国策,谈谁家的牛卖了好价钱,随口就叹了两句“世道哟”,又笑着夹菜。
有人提起我,说这孩子当年不容易,舅舅舅妈拉扯的,多大恩。
有人接话,说恩就得报,报恩的人才不亏心。
有人又说,小两口可得长长久久,别学现在城里那些,半路撒手。
我听着,只觉得这些话在我耳朵边上绕圈,转到一定的时候,就像风一样散开。
吃席间,我给二舅二娘倒酒。
二舅端起来,一口喝,砸吧砸吧嘴,说辣。
他把杯子往桌上一放,声音哐当,大家都看他。
他咳了一下,说我不多说,今天我心里头是亮堂的。
他又咳了一下,说这孩子,我们家养大的,不怕别人说嘴,啥叫自己的孩子,站在你屋檐底下能挡风的,那就是自己的。
大家闹腾起来,鼓掌,勾肩搭背。
我头皮发紧,耳朵根发热。
二娘笑,说别听你舅瞎感慨,吃菜吃菜,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我看着她的眉眼,想起很多年前她站在小卖部的玻璃窗里,对着我说“钱不是命根子,是胆子”。
那些话像一把老钥匙,老了,却好使。
婚礼散场后,院里慢慢静下来。
我帮着收拾,桌子叠好,凳子搬回去,地上的花生壳扫成一堆。
太阳在墙头斜着落下,墙角那一处被照得金黄,像有人往上抹了一层蜜。
我拖着地,拖到墙角,看见一只旧搪瓷缸。
白底,上面画了一朵红花,边上有个很小的豁口,露出铁皮,锈迹有些斑斑。
这缸我认得。
小时候,二娘常常用它装凉白开,夏天我放学回来,先咕噜咕噜喝两口,缸身在手心里凉凉的。
缸子底下写了两个字,很多年过去了,还能隐约辨出,是“守拙”。
这两个字我幼时认识不了几个,有一回问二舅,他说就是别把自己弄得太聪明,老想沾小便宜,拙一点,踏实,反倒好。
后来很多年,每次我手头宽了,心里起花的时候,我都会想起这两个字。
我把搪瓷缸洗了洗,放在窗沿,阳光照过来,它亮一下,又静静。
我忽然意识到,在我的生命里,有两个东西一直在悄悄守着我,一个是梨木小梳,一个是搪瓷缸。
一个在夜里,一个在白天。
一个把我内心的乱纹梳顺,一个让我在热闹里喝口慢水。
第二天,我去了妈妈那边。
她现在住在镇上一间小屋,窗子朝南,窗台上摆了一盆茉莉,叶子亮亮的。
她见到我,笑,说瘦了点。
我说可能乡下风大,刮得。
她给我倒水,水杯是玻璃的,杯底有一点茶垢。
她说听说你弟弟结婚了。
我说是。
她点点头,说都好。
她看着窗外,半晌说,你舅舅舅妈都好吧。
我说好。
她又点点头,像在心里记账。
我也没多说,坐了一会儿,跟她说我要走了,家里还有点事。
她把一个布包递给我。
我打开,里面是一条围巾,线织的,颜色素净。
她说冬天戴。
我说我有。
她说那就多一条。
我们站在屋门口,她拍了拍我的肩,说照顾好自己。
这句老话又来了,像时针绕了一圈,回到原点。
我点头,离开的时候,转头看,她站在门口,手里还抓着围裙的一角。
这画面跟很多年前重叠了,时间像两张透明纸叠起来,中间没有缝。
回到舅家,天又暗下来。
我在院子里坐着,搪瓷缸盛了一缸水,搁在旁边,小梳放在口袋里。
我想着这几十年的路,像从村口那棵老槐树伸出去的一条土路,坑坑洼洼,晴天扬灰,雨天泥泞。
走的人多了,路也就宽了。
我们家的路,是二舅二娘用手一点点抹平的,也是我自己一点点踩实的。
很多人说,亲情要走动,不走动就不亲。
这话不假。
我这人说话爱绕,但这回我直说。
我今天这十万,就是一次走动,是十年的走,是二十年的走,是从我十一岁那年开始走,到今天终于走到这儿。
我不是钱多,我只是心里明白,钱能替我说一些话。
我拿不回过去的每一刻,我也缝不起那些生生拆开的缝,但我能在此刻伸手,摸到每一张帮我铺路的手的温度。
那天夜里我做了梦。
梦见小时候,风大的天,我拿着搪瓷缸跑,水洒出来,滴到土地上,马上就不见了。
有人在后头喊,慢点儿,别摔了。
我回头,没有人。
只有一朵白云从屋顶的瓦缝里挤出半边脸,笑。
我醒来,枕头底的小梳还在,院外的鸡叫了两声,又歇了。
第三天,我要返程。
临走前我在院子里多站了会儿。
二舅把一袋土豆塞到我手里,说带着,省得外面买着吃,土豆哪儿都一个味儿,咱这边的土多点土味儿,不花哨。
二娘递过来一个牛皮纸信封,说里头是你爸年轻时候的两张照片,你舅上回翻箱底翻出来的,说给你留着吧。
我接过,打开看。
照片发黄,边角卷着。
第一张是爸穿着工服,站在一座楼的脚手架旁,笑得像刚喝了一口井水。
第二张是他和妈妈站在一个院子的槐树下,树影斑驳,两个人都很年轻,眼睛里亮得出奇。
我看着,心里忽然平静。
有些东西不能选择,但可以储存。
我把照片放进我的背包里,压在那只小梳子旁。
我说我走了。
二舅说去吧,常回来,别让路生草。
我说记着呢。
二娘说路上注意,凑合着吃,别挑三拣四的。
我说我都行,这人馋不馋,家里一看就知道。
她笑,说你也就嘴甜。
我拖着箱子出门。
村口的杨树老了些,树皮裂得像老人家的手背,风一吹,叶子还是照样响。
我站了会儿,回过头,院墙内侧挂着那串彩旗还没有撤,红的黄的蓝的,简简单单,好像人世间所有喜事都可以用它们在风里解释。
我心里有话慢慢往上浮,又慢慢往下沉。
火车上,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玻璃有点花,风景从花花的玻璃外掠过,像一幅谁匆忙画的水粉画,颜色涂得厚,边缘糊了。
我拿出手机,给表弟发信息,问新娘习惯么。
他说挺好,笑脸发了三个。
我笑,说好好过,日子这东西,一天兑一天,要挣也要忍。
他回了一个“嗯”。
我又给妈妈发信息,说我回了,等空再来。
她回,也好。
我给二舅发了一句,把土豆煮着吃了。
他回,省着点儿,别一顿造光了。
这些短短的字,像一颗颗钉子,把这趟旅途稳稳当当地钉在了我的日子里。
车过大桥,河面宽了一下,又窄回去。
我想到一个词,叫“和解”。
这词被很多人用得发光,亮得有点刺眼。
我心里对它的感觉其实很朴素。
不是把所有过去的事都抹平了,而是承认它们的存在,然后在此刻,轻轻摸一摸,告诉自己,疼过,疼还在,但我往前走。
我也想到一个字,叫“擔”。
繁體字的“担”,左右扛着,像一个人两肩挑着两个篮子,这画面真切。
我这一生,挑过的篮子有很多,有的是自己的,有的是别人的。
我不嫌重。
有人问我,你为啥这么执拗于“还”这两个字。
我说因为被“给”过。
被给过的人,心里有秤,有秤就有还。
日子到此处,像一辆车缓缓停在站台前。
我从车窗往外看,站台上有人举着手接亲人,有人拖着行李急匆匆,有人站着发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戏码,台词不同,走位不同,但都有自己的光。
我揉了揉眼睛,把小梳子从包里掏出来,轻轻抹过头发。
梳齿在头皮上划过的感觉,像有人在说,走吧。
走吧。
有些话,我没有说出口。
比如,那会儿我站在新娘子的门口,看着表弟接她出门,忽然想要看一眼天。
天很高,很淡,有一只鸟飞得很低,很快地掠过去。
我那时心里蹦出来一句话,粗粗一句:人活一辈子,像那鸟,低低掠过,带一身风,飞回来的时候,得有一根瓦檐让它歇脚。
我的瓦檐,就是这个老院子,就是二舅二娘,就是我那个像水一样的妈,还有那个年轻时候笑得很清的爸。
这是我的瓦檐,也将是表弟表妹的。
我心里默念,愿他们的瓦檐不漏雨,愿他们屋里的灯亮得长。
火车进站,我站起来,背上包。
肩上有重量,是十万块钱背后的轻,是小梳和搪瓷缸背后的重。
我走到车门边,回头看了一眼空空的座位,像看了一眼刚刚离开的昨天。
我笑了一下,轻轻的,像跟自己握手。
我迈下台阶,脚落地,哒的一声。
风从站台另一头吹过来,带着一点铁锈味,一点食堂里快炒的味道,一点不知谁家孩子的奶香味。
我心里忽然很安静,像一口井,水深,水清,井沿上有人刻了两个字:守拙。
我把手插进兜里,摸到了小梳。
我不看它,我知道它在。
我知道它在,就跟我知道,那只搪瓷缸在老屋窗台上一样,阳光照着,它会亮一下。
我走进人群里,脚步不快不慢。
我没有停。
我也不想说再见。
因为我知道,这些人,这些物,这些话,都在我身上,像我这身骨头,敲一下,就会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