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婆婆全家8人出国游,我称需加班未同往,直接回娘家

发布时间:2025-10-28 00:01  浏览量:18

我把林海和他的家人送进机场安检口。

一共八个人,浩浩荡荡,像一支要去远征的队伍。

婆婆特意给每个人都买了顶一模一样的亮橙色遮阳帽,说是为了在国外人多的地方好辨认,不会走散。

于是,安检口那边,八顶亮橙色的帽子,像八个移动的巨大橘子,在一众黑白灰的旅客里,显得格外扎眼。

林海是最后一个,他转过身,隔着栏杆对我挥手。

他身上那件新买的冲锋衣,颜色鲜亮得有些刺目,和我身上这件沉闷的灰色风衣,像是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季节。

“真不去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机票我立马给你订。”他大声喊着,声音里带着一丝最后的挽留。

我摇摇头,努力挤出一个看起来足够真诚的笑。

“不了,项目真的走不开,你们玩得开心点。”

我的声音不大,淹没在机场广播和鼎沸的人声里,但我知道他看懂了我的口型。

他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然后就被他妈妈,也就是我婆婆,一把拽了过去。

婆婆回头瞪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明晃晃地写着“不识抬举”。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假装没看见。

直到那八顶橙色的帽子彻底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才缓缓直起身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口气,像是憋在胸口很久很久的一团棉絮,终于找到了出口。

空气里混杂着咖啡的香气、消毒水的味道,还有人们身上各种各样的香水味,搅成一团,闷得人有点透不过气。

我没有立刻离开。

我就站在原地,看着电子屏幕上不断滚动的航班信息。

法兰克福、罗马、巴黎……那些遥远又浪漫的地名,像一个个闪着光的符号,从我眼前一一掠过。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是林海他们那个为了这次欧洲游特意组建的微信群,群名叫“林家欧洲欢乐行”。

我点开,一张照片弹了出来。

是他们在候机厅的合影,八个人,八顶橙色的帽子,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灿烂的笑容,背景是巨大的落地窗和窗外即将起飞的飞机。

林海的堂妹发了照片,配文是:全家福,出发啦![飞机][太阳][爱心]

下面一连串的“赞”和“开心”。

婆婆在群里艾特我:小雅,可惜你没来,安心工作,我们帮你把好吃的都吃了,把好看的都看了。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然后,我按熄了屏幕,把手机塞回口袋,转身,朝着和安检口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

脚步踩在光洁如镜的瓷砖上,发出清脆又空洞的回响。

每走一步,身后那个喧闹的世界就离我远一分。

走出机场大厅,一股夹杂着汽车尾气的凉风扑面而来,我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风衣。

天阴沉沉的,像是积了一肚子话,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没有回家,那个我和林海共同的家。

我打了一辆车,报出的地址,是一个我自己都快要忘记了的老小区的名字。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问:“姑娘,去那儿啊?那地方可不好走。”

“嗯,我知道。”我轻声说,“麻烦您了,开慢点就行。”

车子驶离了宽阔平坦的机场高速,拐进了一条条越来越窄的街道。

窗外的风景,从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变成了斑驳的红砖墙和爬满墙壁的爬山虎。

路边的梧桐树,叶子已经开始泛黄,一片一片,固执地挂在枝头,像是在等待一场最后的告别。

我跟公司请了七天假。

我没有告诉林海,也没有告诉任何人。

我的请假理由是:家里有急事。

一个模糊又万能的理由。

而我告诉林海的理由是:公司国庆要赶一个重要的项目,所有人都得加班,我是负责人,走不开。

为了让这个谎言显得更真实,我还提前好几天就开始“加班”,每天都故意很晚回家,脸上挂着伪装出来的疲惫。

林海心疼我,但也只是心疼。

他劝我:“一个项目而已,能有多重要?钱是赚不完的,一家人出去玩的机会多难得。”

我说:“这次不一样,关系到我能不能升职。”

一听到“升职”,他就不再说话了。

他知道,我为了这个所谓的“升职”,已经熬了多少个夜晚。

其实,没有什么重要的项目。

也没有什么升职的机会。

我只是,不想去。

不想去参加那场名为“全家福”的盛大旅行。

不想戴上那顶看起来很傻的橙色帽子。

不想在异国他乡的街头,挤出完美的笑容,拍下一张又一张看起来其乐融融的照片,然后发到朋友圈,接受所有人的点赞和祝福。

我累了。

那种累,不是身体上的,而是心里的。

像一根拉到极致的皮筋,再多一分力,就会彻底断掉。

车子在一个老旧的小区门口停了下来。

我付了钱,拉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下了车。

这里的一切,都和我记忆里一模一样。

生了锈的铁门,墙上用红色油漆写的“拆”字,还有空气里那股若有若无的、属于老房子的潮湿气味。

我拖着箱子往里走,轮子压过坑洼不平的水泥路,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这声音,像是时光倒流的背景音。

我家的那栋楼在最里面,六层,没有电梯。

楼道里很暗,声控灯时好时坏,我只能摸索着扶着冰凉的扶手上楼。

墙壁上,能摸到一层薄薄的灰,还有孩子用粉笔画的歪歪扭扭的小人。

我走到四楼,停在了那扇熟悉的墨绿色防盗门前。

从包里掏出一串钥匙,其中有一把,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上面都蒙上了一层铜锈。

我把钥匙插进锁孔,轻轻转动。

“咔哒”一声,门开了。

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

是旧书本的味道,是阳光晒过被子的味道,是妈妈做的饭菜残留的香味,混合在一起,成了“家”的味道。

这个味道,瞬间就让我的眼眶热了。

“我回来了。”

我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轻声说。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墙上那台老式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

我换了鞋,把行李箱放在墙角,然后慢慢地在屋子里走了一圈。

家具还是那些老家具,用了十几年的布艺沙发,边角已经磨得起了毛,茶几上盖着一块妈妈亲手钩的蕾斯桌布,阳台上的那盆君子兰,叶子绿得发亮。

一切都好像没变。

但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我走到我爸的书房门口,门虚掩着。

我能听到里面有声音,是电视机的声音,在放着一部很老的黑白电影。

我推开门。

爸爸正坐在那张他最喜欢的摇椅上,背对着我,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毯子。

他瘦了很多,宽大的毛衣套在身上,显得空空荡荡的。

花白的头发,在窗外透进来的微光里,像是一片初冬的霜。

“爸。”我轻轻地叫了一声。

摇椅停了下来。

他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

他的眼神,有一瞬间的迷茫,像是透过我在看别的什么人。

过了好几秒,他的眼睛才慢慢聚焦,脸上露出一丝困惑又惊喜的表情。

“……丫头?”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的生锈的齿轮。

“嗯,爸,我回来了。”

我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握住他放在膝盖上的手。

他的手很凉,皮肤干枯,像老树的皮。

“你怎么回来了?不是……不是说要上班吗?”他问,眼神里还是带着点不确定。

“公司放假了,我回来看看你和妈。”我笑着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愉快。

“哦,放假了啊,好,好,回来就好。”他喃喃地说着,另一只手抚上我的头发,“瘦了。”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赶紧低下头,把脸埋在他的膝盖上。

“没有,我胖了好多呢。”

他没再说话,只是用他那双布满皱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

就像我小时候那样。

妈妈是从菜市场回来的。

她一开门,看到我,手里的那袋子西红柿“啪”地一下掉在了地上,滚得到处都是。

“你这孩子!回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

她嘴上埋怨着,眼睛却红了。

她快步走过来,抱住我,用力地拍着我的背。

“妈,我这不是想给你们一个惊喜嘛。”

“惊吓还差不多!”

妈妈放开我,弯腰去捡地上的西红柿,我赶紧过去帮忙。

“林海呢?他没跟你一起回来?”她一边捡一边问。

“他……他们公司组织去欧洲旅游了,国庆七天。”我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哦,旅游啊,好事。”妈妈没再多问。

她把西红柿捡回袋子里,拎进了厨房。

很快,厨房里就传来了抽油烟机的轰鸣声和锅铲碰撞的清脆声响。

我知道,这是她表达欢迎的方式。

晚饭很丰盛。

糖醋排骨,清蒸鲈鱼,西红柿炒鸡蛋,还有一锅热气腾腾的莲藕排骨汤。

全都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菜。

饭桌上,妈妈不停地给我夹菜,我碗里的菜堆得像座小山。

“多吃点,你看你瘦的,在外面是不是都不好好吃饭?”

“没有,妈,我吃得挺好的。”

爸爸吃饭很慢,他总是夹起一筷子菜,要看很久,才慢慢放进嘴里。

有时候,饭粒会从他嘴角掉下来,他自己却毫无察觉。

妈妈就会很自然地拿起纸巾,帮他擦掉。

那个动作,熟练得像是已经做过千百遍。

吃完饭,妈妈在厨房洗碗,我陪爸爸在客厅看电视。

电视里在放国庆晚会,载歌载舞,一片欢腾。

爸爸看得津津有味,还会跟着哼唱那些他熟悉的革命老歌。

“爸,我给你削个苹果吧?”

“不吃,苹果太硬,牙不好。”他摆摆手。

我想了想,从我带回来的行李箱里,翻出一个网兜。

里面装着的,是满满一兜黄澄澄的糖桔。

这是我特意在来之前,绕路去一家老水果店买的。

我记得,小时候,每年秋天,爸爸都会带我去那家店买糖桔。

他说,那家店的糖桔,是全城最甜的。

我拿了一个糖桔,坐在爸爸身边的小板凳上,慢慢地剥着。

橘子皮的清香,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那是一种很特别的香味,带着阳光和泥土的气息,能一下子把人拉回到很久以前的某个午后。

我把剥好的橘子,一瓣一瓣地,喂到爸爸嘴里。

他眯着眼睛,慢慢地嚼着,像个孩子。

“甜吗?”我问。

他点点头,含糊不清地说:“甜。”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又震动了起来。

还是那个“林家欧洲欢乐行”的微信群。

我拿出来看了一眼。

这次是婆婆发的,一段小视频。

视频里,他们正在一家看起来很高档的西餐厅吃饭,长长的餐桌上摆满了各种精致的菜肴,每个人手里都举着高脚杯,杯子里是红色的葡萄酒。

镜头扫过每一个人,他们都在笑着,说着祝福的话。

最后,镜头停在了林海脸上。

他对着镜头说:“老婆,大家都很想你,你要是能来就好了。祝你国庆快乐,工作顺利!”

视频的背景音里,是刀叉碰撞的清脆声,和他们欢乐的交谈声。

我默默地看着视频,一遍又一遍。

然后,我把手机调成了静音,放回了口袋。

我抬起头,看着眼前的爸爸。

他已经吃完了那一个橘子,正眼巴巴地看着我手里的网兜。

我笑了笑,又拿出一个,继续为他剥。

窗外,夜色渐浓。

这个城市的霓虹,在很远的地方闪烁着,像一个遥远又不真实的梦。

而我,坐在这里,身边是我白发苍苍的父亲,空气里是糖桔清甜的香气。

这一刻,我的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晚上,我睡在我小时候的房间里。

房间不大,但被妈妈收拾得很干净。

书桌上还摆着我上学时的照片,照片里的我,扎着马尾辫,笑得没心没肺。

躺在熟悉的床上,盖着晒过太阳的被子,我却久久不能入睡。

隔壁房间,传来爸爸轻微的鼾声。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听过这个声音了。

我和林海结婚后,搬进了新买的公寓,离我父母家很远,开车要一个多小时。

一开始,我每周都会回来一次。

后来,工作越来越忙,加班越来越多,回来的次数就变成了两周一次,一个月一次。

再后来,林海说,总是往娘家跑,他爸妈会有意见的。

他说,你嫁过来了,就是我们林家的人了,要多把心思放在这边。

我跟他吵过。

我说,什么叫你们林家的人?我是我,我爸妈永远是我爸妈。

他总是在这种时候选择沉默,或者说一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希望你能多融入我的家庭。”

融入他的家庭。

我努力过。

我学着婆婆的口味做菜,尽管我一点也不喜欢吃那么咸。

我陪着婆婆看她喜欢的那些家长里短的电视剧,尽管我觉得那些剧情无聊透顶。

我放弃了周末睡懒觉的习惯,早早起来,陪他们全家去喝早茶,尽管我其实更喜欢一杯咖啡一个面包的简单早餐。

我以为,我做得够多了。

但好像,永远都不够。

婆婆总是有意无意地说:“小雅啊,你就是太要强了,女人嘛,还是要把家庭放在第一位。”

林海的姑姑会说:“就是,你看我们家林海,工作那么忙,还不都是为了这个家?你也要多体谅他。”

他们所有人,都觉得我应该放弃我的工作,或者换一份更“清闲”的工作,然后,像他们期望的那样,早点生个孩子,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奉献给这个家。

这个“家”,是林海的家,不是我的。

我跟林海说过我的感受。

我说,我觉得自己像个外人,一个努力想要挤进去,却始终被隔绝在外的外人。

林海总是抱着我,温柔地说:“你想多了,我妈他们就是那样的人,刀子嘴豆腐心,他们都是喜欢你的。”

是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当婆婆兴高采烈地宣布,她已经订好了全家去欧洲的机票和酒店,并且“贴心”地把我的名字也算进去的时候,我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

我看着她发在群里的行程单,密密麻麻,精确到每一个小时。

哪个景点要拍集体照,哪家餐厅是网红店必须打卡,甚至连购物的时间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那不是旅行,那是一场任务。

一场名为“家庭和睦”的表演任务。

而我,是那个被强行安排了角色的演员。

我不想演。

就在那个时候,妈妈给我打了个电话。

电话里,她的声音很疲惫。

她说:“丫头,你爸……他最近有点不对劲。”

她说,爸爸开始经常忘事。

忘了刚刚吃过饭,忘了自己把钥匙放在哪里,甚至有一次,出门散步,忘了回家的路,最后是邻居把他送回来的。

她说,她带爸爸去医院检查了。

医生说,是阿尔茨海默病。

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老年痴呆。

电话那头,妈妈说着说着,就哭了。

她说:“我好怕,怕有一天,他连我都不认得了。”

那一刻,我心里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啪”的一声,断了。

我跟林海说了这件事。

他的第一反应是:“啊?这么严重?那……要不要送去好一点的养老院?我认识一个朋友,他们家开的养老院条件特别好。”

我看着他,觉得他陌生得可怕。

“林海,”我说,“那是我爸。”

“我知道啊,”他说,“我这不是担心你妈一个人照顾不过来嘛,而且我们也要上班,总不能天天往那边跑吧?”

他的语气,理智又冷静。

理智得,近乎冷酷。

那天晚上,我们大吵了一架。

那是我第一次,对他歇斯底里地喊。

我说:“你根本就不懂!你什么都不懂!”

他也很生气,他说:“我怎么不懂了?我是在帮你分析问题,解决问题!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情绪化?”

解决问题。

在他的世界里,所有的事情,都是可以被分析,被解决的。

包括我父亲的病,我母亲的无助,和我心里的痛苦。

都可以被“送去养老院”这个方案,一键解决。

也就是在那一刻,我下定了决心。

这个国庆,我哪里也不去。

我就要回到那个生我养我的家里,陪着我的爸爸妈妈。

哪怕,只有七天。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妈妈已经做好了早餐,是小米粥和她自己烙的葱油饼。

爸爸坐在餐桌前,手里拿着一份报纸,却把报纸拿倒了。

他看得一本正经,好像真的能看懂一样。

妈妈走过去,温柔地把他的报纸转过来。

“老头子,报纸拿反啦。”

爸爸“哦”了一声,脸上有点不好意思,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吃完早饭,我说:“爸,我陪你出去走走吧。”

“好啊。”他很高兴。

我们一起下了楼。

小区里有很多晨练的老人,见到我爸,都热情地打招呼。

“老周,这是你家闺女啊?长这么大了,真漂亮。”

爸爸就会很骄傲地挺起胸膛,说:“是啊,我闺女,回来看我了。”

阳光很好,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地上,斑驳陆离。

我们走得很慢。

爸爸的腿脚不太利索了,需要拄着拐杖。

我挽着他的胳膊,一步一步,走得格外小心。

他会指着路边的一棵石榴树,问我:“丫头,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爬这棵树,摘石榴吃?”

我笑着点头:“记得,有一次还把裤子给挂破了,回家被妈打了一顿。”

他听了,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声爽朗。

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高大健壮,能把我举过头顶的父亲。

可是,笑着笑着,他的表情又会突然变得茫然。

他会停下脚步,看着我,问:“你是……谁家的孩子啊?”

我的心,就像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

我只能耐着性子,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爸,我是你的丫头啊,我是小雅。”

“哦,小雅,小雅。”他点点头,好像明白了,但眼神里的困惑,却并没有消散。

我们就这样,在熟悉又陌生的对话里,慢慢地走着。

走过小区的花园,走过那个我们小时候经常去的公园,走过那条他每天都会去买菜的街道。

他像一个初来乍到的游客,对这个他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充满了好奇。

而我,是他的导游。

负责给他讲解,这里发生的,每一个关于我们的故事。

中午,林海给我打来了视频电话。

背景是在一个很漂亮的广场上,有很多鸽子。

他把镜头对着那些鸽子,兴奋地说:“老婆,你看,这里的鸽子一点都不怕人。”

然后,他把镜头转向自己。

他戴着那顶橙色的帽子,脸上晒得有点红,但精神很好。

“你怎么样?还在加班吗?累不累?”他问。

我正扶着爸爸在公园的长椅上休息,我把镜头避开了爸爸。

“嗯,还好,不累。”我说。

“那就好,你自己也要注意身体,别太拼了。”

“知道了。”

“我妈问你呢,她说给你带了礼物。”

“……替我谢谢妈。”

“行,那不说了啊,我们要去下一个景点了,拜拜。”

视频挂断了。

我看着黑下去的屏幕,心里空落落的。

“谁啊?”爸爸问。

“一个同事。”我随口答道。

他“哦”了一声,没再追问。

他从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摸出两颗用玻璃纸包着的水果糖。

他把其中一颗递给我,另一颗自己笨拙地剥开,放进嘴里。

“甜。”他含着糖,口齿不清地说。

我看着手里的那颗糖,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

我记得,这种水果糖,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吃的。

每次我考试考得好,或者做了什么好事,爸爸就会像变魔术一样,从口袋里摸出两颗来奖励我。

一颗给我,一颗给他自己。

然后,他会跟我说:“丫头,生活的味道,就像这颗糖,大部分时候是平淡无奇的,但总会有那么一些瞬间,是甜的。你要记住这些甜,才能扛过那些不甜的时候。”

我没想到,他什么都忘了,却还记得这个。

记得给我糖吃。

我剥开糖纸,把那颗晶莹剔ટું的糖放进嘴里。

一股熟悉的,甜到心里的味道,在舌尖上化开。

我对着爸爸,用力地点了点头。

“嗯,爸,真甜。”

下午,我陪爸爸午睡。

他睡得很沉,像个孩子。

我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

他的脸上,布满了岁月的沟壑,每一道皱纹里,都藏着一个关于我的故事。

妈妈轻轻推门进来,给我递了一杯热水。

“他今天,状态还不错。”她小声说。

我点点头。

我们走到客厅,坐在沙发上。

“医生说,这个病,只会越来越严重。”妈妈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颤抖,“现在只是记性不好,以后……可能会生活不能自理,甚至,连我们是谁都不知道。”

我握住妈妈的手,她的手冰凉。

“妈,别怕,有我呢。”

妈妈看着我,眼圈红了。

“丫头,苦了你了。本来,这些事,不该让你操心的。”

“妈,你说什么呢,这是我应该做的。”

“林海他……知道吗?”妈妈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

我沉默了。

妈妈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手背。

“我知道,你一个人撑着,肯定很难。”她说,“但是小雅,夫妻之间,最重要的就是坦诚。有些事,你不能总是一个人扛着。”

“妈,我不是一个人扛着,我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只是觉得,他不懂。”

他不懂,为什么我要放弃一场光鲜亮丽的欧洲旅行,来守着一个记忆正在慢慢消失的老人。

他不懂,为什么我觉得,陪爸爸吃一个他亲手剥的橘子,比在米其林餐厅吃一顿大餐更幸福。

他不懂,为什么当他说出“送养老院”的时候,我的心会那么冷。

这些,他都不能懂。

因为,他没有像我一样,被我爸爸,用尽全部的力气,爱了那么多年。

接下来的几天,我每天都重复着同样的生活。

早上,陪爸爸晨练,给他讲我们过去的故事。

上午,陪他看报纸,读那些他已经看不懂的新闻。

中午,和他一起吃饭,把他不爱吃的青椒偷偷夹到我碗里。

下午,陪他午睡,听他均匀的呼吸声。

晚上,陪他看电视,给他剥他最爱吃的糖桔。

日子过得平淡又琐碎,像一杯温开水。

但我的心,却被这杯温开水,熨烫得无比妥帖。

林海他们,依然每天在群里分享着他们的旅途。

今天是在罗马斗兽场前的合影,明天是在威尼斯贡多拉上的小视频,后天又是在瑞士雪山下的全家福。

每一张照片,他们都笑得那么开心。

那八顶橙色的帽子,在各种著名的景点前,组成了一道亮丽又刺眼的风景线。

我很少在群里说话。

偶尔,林海会私聊我,问我怎么样。

我总是用“挺好的”、“在忙”来回复他。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察觉到什么。

或许,他根本就没有时间去察觉。

他的世界,被美景、美食和家人的欢声笑语填满了。

而我的世界,只有这一方小小的屋子,和一个正在慢慢走失的父亲。

我们像在两个平行的时空里,各自过着自己的生活。

国庆的第五天,天气突然转凉,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那天下午,爸爸的午觉睡得特别久。

我坐在客厅里看书,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安。

到了晚饭时间,我去叫他起床,却发现他发烧了。

额头烫得吓人。

我赶紧和妈妈一起,把他送到了附近的医院。

急诊室里,人满为患。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和人们焦急的喘息声。

爸爸躺在病床上,烧得有些糊涂了,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

我俯下身去听,才听清,他在叫我的小名。

“丫头……丫头……别怕……爸爸在……”

我的眼泪,瞬间就决堤了。

他什么都忘了,却还本能地记得要保护我。

经过一系列的检查,医生说,是急性肺炎,需要住院治疗。

我们办了住院手续,爸爸被安排在了一个三人间的病房里。

安顿好一切,已经是深夜了。

妈妈年纪大了,熬不住,我让她先回家休息,我留在医院陪夜。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发出的“滴滴”声。

我坐在爸爸的病床边,握着他因为输液而冰凉的手,一夜没合眼。

我看着他的脸,在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里,显得那么苍白,那么脆弱。

我从来没有像这一刻一样,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我的父亲,真的老了。

那个曾经能为我撑起一片天的巨人,现在,也需要我来为他撑起一片天了。

凌晨四点多的时候,手机亮了一下。

是林海发来的微信。

一张照片,是巴黎铁塔的夜景,灯火璀璨,美得像一幅画。

他配了一句话:老婆,这里真美,下次我一定带你来。

我看着那张照片,又看了看躺在病床上,呼吸微弱的父亲。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瞬间将我淹没。

我突然觉得,我和林海之间,隔着的,已经不是一个欧亚大陆的距离了。

而是一整个,无法逾越的世界。

我没有回复他。

我把手机关机,扔进了包里。

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守着我的父亲。

天亮的时候,爸爸的烧退了一些。

他睁开眼睛,看到我,眼神里有些迷茫。

“丫头……你怎么在这儿?”

“爸,你生病了,我们在医院。”

“哦,医院啊……”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是哪家医院啊?环境还不错。”

他好像完全不记得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了。

妈妈早上送来了早饭,是她亲手熬的白粥。

我一口一口地喂爸爸喝下。

他像个听话的孩子,很配合。

吃完早饭,他精神好了很多。

他看着窗外,雨已经停了。

他说:“丫头,我想吃糖桔了。”

“好,”我说,“我这就去给你买。”

我走出医院,外面的空气很清新,带着雨后泥土的味道。

我凭着记忆,找到了那家我们小时候常去的老水果店。

店主还是那个头发花白的老爷爷。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

“是老周家的丫头吧?好久没见你了。”

“嗯,爷爷,是我。”

“来买糖桔啊?你爸最爱吃我家的糖桔了。”

“是啊,他念叨着想吃了。”

我买了一大袋糖桔,又在路边买了爸爸爱看的报纸,才回到医院。

我推开病房的门,却愣住了。

病房里,除了妈妈,还多了一个人。

一个穿着亮色冲锋衣,拉着行李箱,风尘仆仆的男人。

是林海。

他站在那里,看着我,眼神复杂。

我手里的那袋糖桔,“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黄澄澄的橘子,滚了一地。

病房里,一片死寂。

只有墙上的时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

妈妈最先反应过来,她走过来,拉住我的手。

“小雅,林海他……他担心你,就提前回来了。”

林海也走了过来,他蹲下身,帮我把地上的橘子一个一个捡起来。

他的动作很慢,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对不起。”他抬起头,看着我,声音沙哑,“我应该早点回来的。”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里的红血丝,和他满脸的疲惫。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该质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还是该责怪他戳穿了我的谎言?

或者,是该感谢他,在这一刻,出现在我面前?

我的脑子里一团乱麻。

爸爸打破了沉默。

他看着林海,好奇地问:“这位是……”

林海站起身,走到爸爸的病床前,很自然地拉过一张凳子坐下。

他拿起一个橘子,用他那双据说能敲出最精密代码的手,笨拙地,却又无比认真地,开始剥橘子皮。

“叔叔,您好,我叫林海,是小雅的丈夫。”

他一边剥,一边说,语气温和又恭敬。

爸爸“哦”了一声,点了点头,似乎是在努力消化这个信息。

林-海把剥好的橘子,递到爸爸面前。

“叔叔,您尝尝,这个橘子甜不甜。”

爸爸看了看林海,又看了看我。

然后,他接过橘子,放了一瓣在嘴里。

他慢慢地嚼着,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甜。”他说。

林海也笑了,他的笑容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

那天晚上,林海没有回家。

他让妈妈回家休息,他留下来,和我一起陪夜。

我们坐在病房外的走廊长椅上,很久都没有说话。

医院的夜晚,格外安静。

偶尔有护士推着车子走过,轮子压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我先开了口。

“昨天晚上。”他说,“我给你发微信,你没回。打电话,你关机了。我有点不放心,就给你公司前台打了电话。”

“然后呢?”

“她说,你请了七天假。”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所以,你就回来了?”

“嗯。”他顿了顿,说,“我订了最早的一班飞机,直接从巴黎飞回来的。我妈他们,还不知道。”

我能想象到,当他们发现林海不见了的时候,会是怎样的鸡飞狗跳。

“对不起。”我说,“我不该骗你。”

“不,”他打断了我,“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愧疚。

“小雅,我一直以为,我很了解你。我以为,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但现在我才发现,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叔叔的病,已经这么严重了。”

“我不知道,你一个人,默默地扛了这么多事。”

“我不知道,当我说出‘送养老院’那句话的时候,你心里有多难过。”

“我只想着,让我妈他们开心,想着我们这个‘大家庭’要和睦,却忽略了,你才是离我最近,我最应该关心的人。”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丝哽咽。

“我让你一个人面对这些,我真不是个合格的丈夫。”

听着他的话,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一滴一滴地掉了下来。

这些天,我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坚强,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我没有哭出声,只是默默地流着泪。

林海伸出手,把我揽进怀里。

他的怀抱,不再像以前那样,只是给我安慰。

这一次,我感受到了力量,和依靠。

“以后,不会了。”他在我耳边,郑重地承诺,“以后,有任何事,我们一起扛。”

我把头埋在他的胸口,用力地点了点头。

爸爸在医院住了一周。

这一周,林海一直陪着我们。

他学会了给爸爸喂饭,擦身,换衣服。

他会耐心地陪爸爸聊天,哪怕爸爸的问题,翻来覆去就是那几个。

他会每天去那家老水果店,买最新鲜的糖桔回来,一个一个剥好了,放在爸爸床头。

婆婆他们,是在第七天回来的。

林海去机场接的他们。

我没有去。

那天,爸爸出院,我陪着他。

回到家,林海和他的家人也到了。

八个人,八顶橙色的帽子,脸上带着旅途的疲惫和购物的满足。

他们带回来很多东西,大包小包,堆满了客厅。

婆婆看到我,脸色不太好。

“小雅,你这就不对了啊,请假回家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跟我们说一声?林海也是,说走就走,把我们一群人扔在国外,像话吗?”

她的话,像连珠炮一样。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林海就挡在了我面前。

“妈,”他说,语气平静,但很坚定,“这件事,不怪小雅,是我的问题。”

“是我之前,没有真正关心过小雅和她的家人。”

“爸生病了,作为女婿,我理应回来照顾。作为丈夫,我更应该陪在小雅身边。”

“你们的旅行,我会把钱都补上。但是,从现在开始,我希望你们能明白,小雅的父母,也是我的父母。他们有任何事,都是我们这个家最重要的事。”

客厅里,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被林海的这番话,镇住了。

婆婆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看着我,又看了看从房间里走出来的,步履蹒跚的爸爸。

眼神里,第一次,有了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那场家庭风波,就这样,在林海的担当下,被轻轻化解了。

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但又有什么,在悄悄地改变。

林海不再要求我,必须参加他们所有的家庭聚会。

他会提前问我的意见,如果我不想去,他会帮我找好理由。

婆婆也很少再在我面前,念叨着让我辞职生孩子的话了。

她甚至有一次,炖了鸡汤,让林海特意给我送了过来。

她说,让我好好补补身体。

我和林海,开始每周都回我父母家。

有时候,我们会带着爸爸妈妈,去附近的公园散步。

有时候,我们就在家里,陪爸爸看他喜欢的黑白电影。

林海会带一台笔记本电脑,坐在爸爸身边,一边处理工作,一边时不时地,跟爸爸说两句话。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他们身上,画面温暖又安详。

爸爸的病,没有好转,但也没有再恶化。

他还是会经常忘事,还是会偶尔,认不出我们是谁。

但是,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快乐的。

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他最开心的事,就是吃林海给他剥的糖桔。

每次,他都会眯着眼睛,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说:“甜,真甜。”

我知道,他说的,不仅仅是橘子。

也是我们现在的生活。

有一次,我翻看林海的手机相册。

发现他把那张在欧洲拍的全家福,设置成了屏保。

照片上,八顶橙色的帽子,依然那么显眼。

只是,在照片的角落里,他用P图软件,笨拙地,P上了一个小小的我。

我穿着那件灰色的风衣,站在他身边,笑得很开心。

我看着那张照片,笑着笑着,眼眶就湿了。

原来,真正的家人,不是要穿一样的衣服,去一样的地方,拍一样的照片。

而是,当风雨来临的时候,他会毫不犹豫地,为你撑起一把伞。

告诉你,别怕,我在这里。

而我,也终于明白。

那些看起来光鲜亮丽的远方,固然美好。

但最值得我们用一生去守护的风景,其实,一直就在我们身边。

就像那个午后,林海坐在我父亲身边,阳光正好。

他剥开一个糖桔,先递了一瓣给我父亲,然后,又递了一瓣到我嘴边。

他说:“老婆,你也吃,很甜。”

我张开嘴,含住那瓣橘子。

嗯,真的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