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遗产全留给保姆,儿子不服,保姆却拿出一份亲子鉴定书

发布时间:2025-11-20 08:07  浏览量:10

我坐在轮椅里,窗外的阳光很好,晒得我膝盖上盖着的薄毯暖洋洋的。

但我心里是冷的。

跟这套住了三十年的老房子一样,外面看着还行,内里早就朽了。

我的儿子,张伟,正站在客厅中央,焦躁地踱步,皮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每一下都像是踩在我的神经上。

他时不时看一眼手腕上的名牌表,又看一眼我,眼神里的不耐烦,像一把钝刀子,来回地割。

“爸,王律师怎么还不到?这都几点了?”

我没做声,只是微微偏过头,看着墙上挂着的老照片。

那上面,是我,我那过世的妻子,还有一个笑得缺了门牙的小张伟。

时间真不是个东西。

它把一个会往你怀里钻,奶声奶气喊“爸爸”的小肉团,变成了一个只关心你什么时候死,好继承你房产的“成年人”。

“叔叔,您喝口水。”

一只布满薄茧但很干净的手,递过来一个保温杯。

是方惠,我的保姆。

我接过杯子,温热的触感从手心传来,一直暖到心口。

我看了她一眼,她穿着朴素的蓝色围裙,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眼神总是那么温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她不是怜悯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

她是怜悯我们这对所谓的父子。

张伟瞥了方惠一眼,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充满了鄙夷。

“一个保姆,倒比我还像你儿子。”

这话酸得掉牙。

我喝了口水,润了润干涩的喉咙,慢悠悠地开口。

“她要是我儿子,我能省多少心。”

“你!”张伟的脸一下子涨红了,“爸,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哪点对不起你了?我工作那么忙,不还是抽空回来看你?”

抽空。

说得真好听。

上一次他“抽空”回来,是三个月前,因为他看上了一辆新车,想让我赞助一半。

再上一次,是他老婆想换个名牌包。

他的每一次“抽空”,都明码标价。

我懒得跟他吵。

没力气,也没必要。

我这辈子,吵过最凶的架,是为了给他争取最好的学区房。

赢过最难的谈判,是帮他摆平他刚工作时捅的篓子。

现在,我累了。

门铃响了。

张伟一个箭步冲过去开门,那积极性,比迎接他亲爹还高。

王律师来了。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穿着笔挺的西装,戴着金丝眼镜,手里提着一个黑色公文包。

他是我多年的朋友,也是我的遗嘱执行人。

“老张。”他朝我点点头。

“来了。”我应了一声。

方惠很识趣地想退回厨房。

“方惠,你别走。”我叫住她,“你也坐下,这事跟你有关。”

方惠愣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张伟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像个疙瘩。

“爸,这是我们家事,一个外人……”

“闭嘴。”我打断他,声音不大,但足够让他把剩下的话咽回去。

我这辈子很少用这种语气跟张伟说话。

他大概也感觉到了什么,脸色变了变,没再吭声,只是眼神像淬了毒的钉子,死死钉在方惠身上。

王律师打开公文包,取出几份文件。

“老张,按照你的嘱托,今天当着你和张伟的面,我来宣读一下你的遗嘱最终版。这份遗嘱经过了公证,具备完全的法律效力。”

张伟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像个等待接受检阅的士兵。

我甚至能看到他喉结滚动了一下,那是紧张,是期待。

我在心里冷笑。

王律师清了清嗓子,开始念。

前面的部分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陈述,关于我的生平,我的意愿。

张伟的身体微微前倾,显然已经等不及了。

终于,到了最关键的部分。

“关于我的财产分配,我决定如下……”

王律师顿了顿,看了一眼张伟,又看了一眼我。

张伟的呼吸都停滞了。

“我名下,位于城中花园三栋A座1201室的房产,以及我银行账户内所有存款、理财产品、全部有价证券,在我去世后,全部由方惠女士一人继承。”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时间,也好像停止了。

我能清晰地看到张伟脸上的表情,从极度的期待,瞬间转为错愕,然后是难以置信,最后,是火山爆发般的愤怒。

他的脸,从涨红变成了猪肝色,又从猪肝色变得惨白。

“什……什么?”

他像是没听清,又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王律师,你再说一遍?”

王律师面无表情,把文件往前推了推。

“张伟先生,你可以自己看。白纸黑字,写得很清楚。你父亲的全部遗产,都指定由方惠女士继承。你,没有份额。”

“不可能!”

张伟一声咆哮,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

他一把抓起桌上的遗嘱,那双曾经弹过钢琴,写过书法的手,此刻因为用力,指节捏得发白,仿佛要将那几张纸撕碎。

他的眼睛布满血丝,死死地瞪着我。

“爸!你疯了?你老糊涂了是不是!”

“我清醒得很。”我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清醒?你清醒会把所有家产给一个外人?一个保姆?她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她图你的钱!你看不出来吗!”

他指着方惠,手指几乎要戳到她的脸上。

方惠吓得往后退了一步,脸色苍白,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凭什么这么说她?”我看着张伟,眼神冷了下来。

“凭什么?就凭我是你儿子!亲儿子!我身上流着你的血!她算个什么东西?”

“我生病住院,是谁在床前端屎端尿?是你吗?”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一颗石子,投进他咆哮的洪流里。

张伟愣住了。

“我半夜咳得喘不过气,是谁拍着我的背,给我倒水喂药,一夜不敢合眼?是你吗?”

张伟的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

“我这双腿动不了,是谁每天给我擦身,按摩,推我出去晒太阳,十年如一日?是你吗,张伟?”

我一声比一声更响亮地质问他。

他被我问得步步后退,脸上的愤怒,渐渐被心虚和难堪所取代。

“我……我工作忙……”他还在嘴硬,但声音已经弱了下去。

“忙。”我笑了,笑声里满是悲凉和讽刺,“你忙着换车,忙着给你老婆买包,忙着跟朋友喝酒打牌,忙着规划你继承遗产之后的美好生活。”

“你唯一不忙的,就是来看看你这个还没死的老爹。”

我的话,像一把锥子,刺破了他最后的伪装。

“爸,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他眼圈红了,开始打感情牌,“我心里是有你的啊!我……”

“别说了。”我摆摆手,感觉一阵深深的疲惫。

“你的心里要是有我,就不会在我手术同意书上签字的时候,因为一个‘重要的会议’,晚到了三个小时。”

“你的心里要是有我,就不会在我过七十大寿的时候,只打了个电话,寄回来两箱不值钱的保健品,人却在朋友圈里晒着马尔代夫的太阳。”

“你的心里要是有我,就不会连你妈的忌日都记错。”

最后这一句,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墙上,我妻子的黑白照片,仿佛也用一种悲哀的眼神看着我们。

张伟彻底不说话了。

他站在那里,像一个被戳穿了所有谎言的小丑。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王律师轻轻咳嗽了一声,试图打破这尴尬。

“张伟先生,如果你对遗嘱的真实性有异议,可以通过法律途径解决。但恕我直言,这份遗嘱程序合法,内容清晰,你胜诉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张伟猛地抬起头,他没有看王律师,而是再次把矛头对准了那个最“软”的柿子。

“是你!一定是你这个!”

他冲到方惠面前,面目狰狞。

“说!你到底用了什么手段骗我爸!你是不是早就开始算计我们家的财产了?啊?”

方惠吓得连连后退,一直退到墙角,退无可退。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她带着哭腔,无助地摇着头。

“没有?没有我爸会把房子给你?这房子现在值一千多万!你一个乡下来的保姆,你配吗!”

张伟的情绪彻底失控了,他扬起了手。

“住手!”

我厉声喝道,同时奋力转动轮椅,想要过去拦住他。

但我的动作太慢了。

眼看那一巴掌就要扇在方惠的脸上。

就在这时。

“啪”的一声。

一个信封被方惠用力地拍在了张伟的胸口。

动作快得让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张伟扬起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他低下头,看着那个牛皮纸信封,又抬起头,看着方E惠。

方惠的脸上还挂着泪痕,但她的眼神,却不再是刚才的怯懦和无助。

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决绝,一种混杂着悲愤、委屈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坚毅。

“你不是想知道我凭什么吗?”

她的声音在发抖,但每一个字都异常清晰。

“你不是觉得,只有你才是他的儿子吗?”

“你打开看看。”

“看看里面是什么!”

张伟愣住了。

我也愣住了。

王律师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诧。

张伟狐疑地拿起那个信封,他的第一反应是,这里面是不是什么敲诈勒索的证据。

他用一种极具侮辱性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方惠。

“怎么?想用什么不光彩的照片威胁我?我告诉你,没用!”

方惠没有理会他的叫嚣。

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信封,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张伟撕开了信封。

他从里面抽出的,不是照片,而是一张折叠起来的A4纸。

是一份文件。

他展开文件,视线落在最上方的标题上。

那几个加粗的黑体字,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他的瞳孔里。

“亲子鉴定报告”。

张伟的呼吸瞬间一窒。

他的目光飞快地往下扫。

委托人,被鉴定人……一串串专业的术语和数据。

他看不懂那些复杂的基因位点比对。

但他看得懂最后那一行结论。

“……根据DNA分析结果,支持被鉴定人‘张立言’是委托人‘张建国’的生物学父亲……”

张建国。

是我的名字。

张立言……是谁?

张伟的大脑飞速运转,他猛地抬起头,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看着方惠。

“张立言是谁?这是什么东西?你伪造的?”

他的声音尖锐,但明显底气不足。

方惠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张立言,是我的儿子。”

轰的一声。

我的脑子里也炸开了一颗雷。

方惠的……儿子?

是我的……生物学父亲?

这……这怎么可能?

我死死地盯着方惠,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撒谎的痕迹。

可是没有。

只有无尽的悲伤和疲惫。

张伟也懵了,他拿着那张纸,手在抖。

“你胡说!你血口喷人!我爸怎么可能……你什么时候……”

他语无伦次,显然已经方寸大乱。

“二十六年前。”

方惠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那时候,我还不是保姆,我是个刚从乡下来城里打工的小姑娘。”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二十六年前。

那个年份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记忆深处一个早已尘封的角落。

那时候,我和妻子正经历婚姻中最艰难的一段时期。

她因为工作上的不顺,有些抑郁。我们天天吵架,冷战。

有一次吵得最凶,我摔门而出,一个人在外面喝了很多酒。

我记得,我好像去了一个小饭馆。

饭馆里有个很年轻的服务员,扎着马尾辫,眼睛很大,很亮。

我喝醉了,一直在跟她絮絮叨叨地诉苦。

她没嫌我烦,只是默默地给我端茶,听着。

后来……

后来的事情,我的记忆就变得模糊了。

酒精、昏暗的灯光、压抑已久的情绪……

我只记得第二天早上醒来,是在一个陌生的小旅馆里。

身边已经没有人了。

桌上放着一百块钱,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大哥,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嫂子会理解你的。

那个字迹,很秀气。

我当时羞愧难当,落荒而逃。

我把这件事当成一个肮脏的秘密,死死地埋在心底,祈祷我妻子永远不要知道,祈祷这件事就像没发生过一样。

我甚至都快忘了那个女孩的脸。

可是现在……

我看着眼前这个鬓角已有白发,眼角也爬上皱纹的方惠。

她的轮廓,渐渐地,和记忆中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年轻女孩重合了。

那双温和的眼睛,和当年那双清亮又带着一丝同情的眼睛,一模一样。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原来是她。

竟然是她。

“那晚之后,我发现我怀孕了。”

方惠继续说着,她的目光没有看我,也没有看张伟,而是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我当时又怕又慌,我想过去找你,可是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你好像住在附近一个很好的小区里。”

“我不敢打掉孩子。我们那儿的人都说,这是条人命,是罪过。”

“我就一个人,偷偷地回了老家,把孩子生了下来。”

“我给他取名叫‘立言’,我希望他能言而有信,堂堂正正地做人。”

她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在我心上划过。

一个女人,未婚先孕,在二十多年前的农村,那要承受多大的非议和压力。

我简直不敢想象。

“我妈骂我不要脸,我爸差点打死我。村里人都在背后戳我的脊梁骨。”

“为了养活立言,我出了月子就去外面打工。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

“我没告诉立"言他的父亲是谁。我只说,他爸爸是个很好的人,只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我的眼眶湿了。

我这个“很好的人”,却对自己犯下的错,对自己的亲生骨肉,一无所知,心安理得地过了二十多年。

张伟听得目瞪口呆。

他手里的那份鉴定报告,此刻仿佛有千斤重。

他看看我,又看看方惠,脸上的表情,是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

有震惊,有荒唐,有愤怒,还有一丝……恐慌。

他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唯一儿子”的身份,被这份报告击得粉碎。

“所以呢?”

张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但充满了色厉内荏的虚弱。

“就算他是你儿子又怎么样?那也是个私生子!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你拿着二十多年前的事情来分家产?你做梦!”

他试图用最恶毒的语言来维护自己摇摇欲坠的地位。

方惠摇了摇头,泪水终于决堤。

“我没想过要分家产。”

她哽咽着说。

“我从来没想过要来打扰你们的生活。我只想安安静D静地把立言养大。”

“十年前,我从老乡那里听说,你妻子去世了,你一个人过得很不好。”

“我……我就是不放心。”

“我看到中介公司在招你家的保姆,我就……我就来了。”

“我没想过让你认我,也没想过让你认孩子。我就是想在近处,照顾你,看着你好好的,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十年,我把你当成我自己的亲人一样伺候。我没求过你一分钱的额外赏赐,我对得起你付给我的每一分工资。”

“如果不是……”

她看了一眼张伟,眼神里的悲愤再次涌了上来。

“如果不是你今天这样咄咄逼人,这样侮辱我,要把我逼上绝路……”

“这份东西,我本来打算带到棺材里去的!”

她的话,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张伟的脸上。

也扇在我的心上。

原来,她不是为了钱。

她只是为了……照顾我。

这个我亏欠了一辈子的女人,在我最落魄孤单的时候,用这样一种卑微的方式,偿还着我当年那一夜的“恩情”。

而我,却一直以为她只是个尽职尽责的保姆。

我何其愚蠢!

又何其残忍!

张伟彻底蔫了。

他所有的理直气壮,所有的愤怒指责,在方惠这段泣血的陈述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

他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沙发上,眼神空洞地看着那份亲子鉴定报告。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他不仅输掉了遗产,还输掉了他作为儿子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正当性。

“老张……”王律师小心翼翼地看着我,“这……你看……”

眼前的情况,显然也超出了他的预料。

我摆了摆手,示意他别说话。

我转动轮心椅,慢慢地,来到方惠面前。

她还在哭,肩膀一抽一抽的,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

我伸出我那只因为中风而有些不太利索的手,颤颤巍巍地,想要去碰一碰她的肩膀。

最终,我的手落在了她的手臂上。

“对不起。”

我看着她,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出了这三个字。

这三个字,我欠了她二十六年。

方惠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她拼命摇头。

“不,叔叔,你别这么说……不怪你……都过去了……”

她还在为我开脱。

这个傻女人。

我转过头,看向沙发上失魂落魄的张伟。

他此刻的样子,没有让我感到一丝报复的快感。

我只觉得悲哀。

我养了四十多年的儿子,到头来,还没有一个我素未谋面的儿子,更让他的母亲感到骄傲。

这是我教育的失败。

是我人生的失败。

“张伟。”我开口,声音沙哑。

他抬起头,眼神里一片茫然。

“这套房子,还有那些钱,我给方惠,不是因为她给我生了个儿子。”

“而是因为,在我最需要人照顾,最像个废人的这十年里,是她,给了我最后的体面和尊严。”

“是她,让我在夜里不会因为一口痰咳不上来而活活憋死。”

“是她,让我在大小便失禁的时候,不会觉得自己连条狗都不如。”

“这些东西,你给过我吗?”

“钱,房子,这些都是身外之物。我死的时候,一样也带不走。”

“我只想把它们留给那个真正把我当人看的人。”

“你明白吗?”

张伟没有回答。

他只是把头埋进手里,肩膀开始微微耸动。

我不知道他是在哭,还是在无声地咆哮。

或许都有。

成年人的崩溃,往往就是这么悄无声息。

王律师收拾好文件,站起身。

“老张,既然事情已经清楚了,我就先回去了。后续的过户手续,我会和方女士联系。”

他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

“保重身体。”

我点点头。

“谢谢你,老王。”

王律师走了。

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还有那份沉甸甸的亲子鉴定报告。

沉默,像浓雾一样笼罩着整个客厅。

过了很久,很久。

张伟站了起来。

他没有再看我,也没有再看方惠。

他只是默默地走到门口,换上鞋。

在他手搭上门把手的那一刻,我还是没忍住。

“以后……有空就回来看看吧。”

这话我自己说出来都觉得可笑。

他还会回来吗?

回到这个已经不属于他的家?

张伟的身形顿了一下。

他没有回头。

“不了。”

他留下两个字,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砰”的一声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我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我赢了吗?

我好像赢了。

我用最决绝的方式,报复了这个不孝子的冷漠。

可我为什么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我只觉得,这间屋子,更空了。

“叔叔……”

方惠的声音把我从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她已经擦干了眼泪,只是眼圈还是红肿的。

“这房子和钱……我不能要。”

她把那份遗嘱推到我面前,态度很坚决。

“那是你的,是你应得的。”我说。

“不。”她摇摇头,“我照顾你,不是为了这些。我不能要,不然……不然我在立言面前,就抬不起头了。”

我看着她。

看着这个朴实,甚至有些固执的女人。

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她能把孩子教育得“言而有信,堂堂正正”。

因为她自己,就是这样的人。

“那立言呢?他现在在哪儿?做什么工作?”我问。

这是我的儿子。

一个我从未见过,却真实存在的儿子。

提到儿子,方惠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光彩。

“他大学毕业了,在一家汽修厂当学徒。孩子很老实,也很孝顺,就是……就是有点内向。”

汽修厂学徒。

我想象着一个穿着油污工作服的年轻人,在闷热的车间里,低头拧着螺丝。

我的心,又是一阵抽痛。

如果……如果当年我知道他的存在。

他的人生,会不会完全不一样?

他会不会也像张伟一样,上最好的学校,有一份体面的工作,而不是在汽修厂里当学徒?

可是,人生没有如果。

张伟的人生,不就是我一手规划的“最好”的人生吗?

结果呢?

我把他培养成了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而那个我从未尽过一天父亲责任的“野孩子”,却被他的母亲教育成了一个老实、孝顺的人。

这真是天底下最大的讽刺。

“我想……见见他。”

我说。

方惠愣住了。

“叔叔,你……”

“我想见见我的儿子。”我重复了一遍,语气不容置疑。

方惠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她点了点头。

“好。”

那个周末,方惠把张立言带到了我的面前。

那是一个和我年轻时有七八分相像的年轻人。

个子很高,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手很大,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一些洗不掉的油污。

他站在那里,显得有些局促,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他不像张伟那样,一见面就叔叔长叔叔短地叫得亲热。

他只是站在那里,用一种复杂而又好奇的眼神看着我这个坐在轮椅上的陌生老头。

“立言,叫人啊。”方惠在一旁催促他。

他张了张嘴,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叔叔。”

他叫我叔叔。

和我那个名义上的儿子一样。

可这两个“叔叔”,分量却完全不同。

我朝他招了招手。

“过来,让我看看你。”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迈开步子,走到了我的面前。

我伸出手,抓住他的手。

那是一双年轻而有力的手,掌心和指腹上,都是厚厚的茧子。

这是一双干活的手。

踏实,稳重。

“你……恨我吗?”我看着他的眼睛,问。

张立言愣住了。

他没想到我会问得这么直接。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我妈说,你是个好人。”

他开口了,声音有些低沉。

“她说,当年是她对不起你。”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这个傻女人,她到底都跟孩子说了些什么啊。

“你妈……她是个好女人。”我说,“是我,对不起你们娘俩。”

张立言摇了摇头。

“我没觉得你对不起我。我没有父亲,但我和我妈过得也挺好。”

他的语气很平静,没有抱怨,也没有怨恨。

“只是有时候,看到别人家孩子有爸爸带着出去玩,会有点羡慕。”

他说得很轻描淡写。

但我知道,这句轻描淡写的背后,是多少个日日夜夜的孤独和渴望。

“以后……我带你出去。”

我脱口而出。

说完我就后悔了。

我这个样子,怎么带他出去?

连我自己,都需要别人推着。

张立言却笑了。

他一笑,脸上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和我年轻时一模一样。

“好啊。”他说,“以后我推着你出去。”

那天,我们聊了很多。

聊他的工作,聊他的生活,聊他小时候的趣事。

他话不多,但很真诚。

我问一句,他答一句。

不像张伟,我说一句,他有十句等着反驳我,教育我。

中午,方惠做了一大桌子菜。

我们三个人,围坐在一起吃饭。

张立言很自然地给我夹菜,剔掉鱼刺,把肉放到我的碗里。

动作熟练得好像已经做过千百遍。

方惠在一旁小声说:“他看我平时这么照顾您,都记在心里了。”

我的心,被一种温热的东西填满了。

这不就是我幻想过无数次的天伦之乐吗?

只是,实现这个愿望的,不是我寄予厚望的那个儿子。

而是另一个。

饭后,张立言主动收拾碗筷,要去洗碗。

方惠拦住了他,让他陪我说话。

他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我的轮椅旁,我们一起看电视里的新闻。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我们身上。

很安静,很温暖。

我忽然觉得,这样就很好。

有没有那份遗产,又有什么关系呢?

“立言。”我开口。

“嗯?”

“那份遗嘱,我不会改。”我说,“房子和钱,都是留给你和你妈的。”

张立言愣了一下,他转过头看着我。

“叔叔,我们不能要。”

他的反应,和方惠一模一样。

“这不是给你们的补偿。”我说,“这是我作为一个父亲,唯一能为你们做的事情。”

“我错过了你的成长,错过了你二十多年的喜怒哀乐。我没办法弥补。”

“这些东西,不能代替父爱。但至少,能让你和你妈以后的日子,过得轻松一点。”

“你妈苦了一辈子,该享享福了。”

张立言沉默了。

“还有。”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以后,别叫我叔叔了。”

他的身体猛地一震,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叫我……爸。”

那一个字,我说出口的时候,声音都在颤抖。

张立言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张着嘴,嘴唇哆嗦着,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我知道,这对他来说,太突然了。

“不着急。”我拍了拍他的手,“什么时候想叫了,再叫。”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把头低了下去。

我看到,有晶莹的液体,滴落在他那双沾满油污的旧运动鞋上。

那天之后,我的生活,好像一下子被注入了新的色彩。

张立言只要一有空,就会过来看我。

他不像张伟,每次来都提着些华而不实的礼品,坐不到十分钟就借口有事要走。

他来的时候,总是两手空空,或者就提着点刚从菜市场买来的新鲜蔬菜。

然后,他会陪我看电视,听我唠叨过去的那些陈年旧事。

他会帮我修理家里坏掉的龙头,给吱呀作响的门轴上油。

他甚至还买了一套专业的工具,把我的轮椅彻底检修了一遍,推起来比以前顺滑多了。

他话不多,但做的每一件事,都让我心里暖烘烘的。

方惠还是像以前一样照顾我,但她的脸上,笑容明显多了。

那种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

有时候,我们三个人会一起坐在阳台上晒太阳。

我会给他们讲我年轻时候的故事,讲张伟小时候的调皮捣蛋。

讲到最后,我总会叹一口气。

张立言会默默地给我递上一杯水。

方惠会说:“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张伟再也没有回来过。

一次也没有。

我给他打过几次电话,他都拒接了。

后来,我听王律师说,他把现在住的房子卖了,带着老婆孩子,去了另一个城市。

他大概是想彻底逃离这个让他感到羞辱的地方。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好起来。

我也不知道,午夜梦回的时候,他会不会想起,他还有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父亲。

但这些,似乎都已经不重要了。

我的生命,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走向终点。

我的身体越来越差,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短。

但我心里很平静。

我知道,我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在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我感觉自己特别累。

我知道,时间快到了。

我让方惠把张立言叫了过来。

他们俩守在我的床边。

我看着他们,努力地想挤出一个微笑。

“我这辈子……挺失败的。”我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没当好丈夫,也没当好……父亲。”

“爸,你别这么说。”

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浑浊的视线,努力地聚焦。

是张立言。

他握着我的手,泪流满面。

他叫我“爸”了。

我笑了。

原来,人在最后的时候,听到的声音,是这么的清晰,这么的好听。

“方惠……”我转向她。

“我在。”她哽咽着。

“下辈子……要是我还能遇见你……”

“别让我……等那么久了……”

我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

窗外的阳光,好刺眼。

我好像又看到了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年轻姑娘,她站在小饭馆昏黄的灯光下,对着我笑。

笑得那么好看。

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我这荒唐、失败,又在最后时刻被命运温柔以待的一生,结束了。

最后的最后,我好像听见,有两个声音,在耳边交织。

一个是女人的,她说:“建国,你安心走吧。”

一个是男人的,他说:“爸,您……一路走好。”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