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式临终关怀”之生命绝唱：妈妈，来生做棵树吧（2）

二、生命的负重：初入病房生死缠斗

黄陂区人民医院，综合楼 7 楼，神经科，23 床。母亲的漫长住院生涯，在此拉开了帷幕。

回溯往昔，童年的记忆里，母亲便因尿结石手术而与医院结缘。据父亲回忆，那时家境贫寒，物质匮乏，家里连手术所需的麻醉费用都凑不齐。医生无奈之下，只能在无麻醉的状态下，剖开母亲的腹部，取出那颗如豌豆般大小的尿结石。想象着母亲当时所承受的剧痛，我的心便如被重锤敲击。

26 年前，为了治愈母亲那顽固的类风湿关节炎，初入职场的我，带着她辗转于汉口的多家医院。那时，50 多岁的母亲，手关节已然严重变形，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伴随着钻心的疼痛。然而，经过不懈的求医问药，母亲的病情终究有了明显的好转。那是一段充满希望与艰辛的日子，每一次的奔波，每一次的等待，都承载着我们对母亲康复的期盼。

13 年前，母亲的植物性神经紊乱等多种疾病并发，在武汉武昌梨园医院住院治疗一周，却未见丝毫起色。抱着最后的希望，我们来到汉口蓝天医院。一位 60 多岁的女大夫，仅仅在母亲背上打了一针，奇迹发生了，母亲的病情竟稳定了 10 多年。那些年，母亲在病痛中顽强地坚守，如同风雨中的松柏，虽历经沧桑，却始终坚韧不拔。

几十年来，母亲如同一艘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航行的小船，一次次遭受病痛的狂风巨浪，却又一次次奇迹般地挺了过来。我在心底默默坚信，这一次，她也定能跨越这道难关。

然而，记忆深处的一句话，却如一把锐利的匕首，深深刺痛着我的心。那还是生产队的时代，物质极度匮乏，家庭一贫如洗。母亲做完尿结石手术出院回到家，她眼中含泪，轻声对我说：“我在医院里，你们三个竟没一个来看看我……”那一刻，我无言以对。当时，父亲为了挣工分维持家庭生计，不得不去队里出工，无法请假。而我们三兄弟，都还只是懵懂无知的小学生，生性怯懦，连去县城医院的路都不认识，又怎敢独自前去探望手术中的母亲呢？

随着岁月的流逝，我渐渐长大成人，开始懂得母亲当时的抱怨背后，是无尽的孤独与无助。在那冰冷的病房里，没有亲人的陪伴，她该是多么的孤单和害怕啊！如今，我们兄弟三人都已长大成家立业，逢年过节，母亲身边儿孙绕膝，本应是安享天伦之乐的时候。然而，命运却如此残酷，病魔再次如恶魔般袭来，而且这一次，来得更加凶猛。

这就是妈妈

我毅然放下手头的所有工作，精心购置了新毛巾、尿盆、翻身枕、指甲钳、一次性杯子等住院的必需品，全心全意地在医院陪伴母亲。我满心期待，即便母亲已至 80 高龄，但凭借以往的求医经验，或许十天半月后，她就能像从前一样，顺利地康复出院。

然而，美好的愿望总是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母亲究竟身患何病？这个疑问，如同一块沉甸甸的巨石，压在我的心头，让我喘不过气来。

仔细推算，母亲至少已有半月几乎未曾进食，每天就只喝些平时喜欢的冰红茶。我匆忙从医院食堂打来热气腾腾的稀饭和爽口的咸菜，坐在母亲床边，小心翼翼地一口一口喂她。起初，母亲有些不好意思，执意要自己动手。可她那双因风湿性关节炎而扭曲变形多年的手，连端起碗的力气都几乎没有，最终只能顺从地让我喂她。她每吃一口，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努力地将食物吸进去，看得出，她真的饿极了。仅仅吃了 10 来口，她便再也吃不下了。即便如此，这短暂的进食，还是让我心中涌起一丝欣慰。毕竟，只要能吃东西，身体就有恢复的能量。

与此同时，母亲开始接受各项检查：抽血时，护士熟练地将针头刺入血管，母亲微微皱眉，却一声不吭；CT 检查时，母亲静静地躺在检查台上，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紧张与迷茫；心电图检测，那一道道跳动的电波，仿佛是母亲生命的微弱信号；还有大小便检测，每一项检查，都像是在探索母亲身体里那个未知的谜团。检查过后，便开始输液，透明的液体顺着输液管缓缓流入母亲的身体，那是氯化钠配上一些护胃、护肝、护肺的药物，承载着我们对母亲康复的希望。

管床医生尹皓拿着检查报告，神情凝重地告诉我，母亲不仅呼吸衰竭、肾功能不全，还患有风湿、贫血、植物性神经紊乱等一系列“老病”，肺部问题尤为严重。特别是她体内的钾含量远远低于正常人，必须尽快补钾。说着，医生把两小管补钾的液体递给我，并小声而严肃地叮嘱：“这药很苦，你得想办法让你妈每天至少喝两大管……”

这可真是一件棘手的事！母亲的具体病因尚未完全查明，而我对医学知识一知半解。看着那两管补钾液上明明白白写着“注射用”，我不禁小心翼翼地问尹医生：“可这是注射用的……”我只是想表达，注射用的药物怎能让病人口服呢？没想到，李医生脸色一沉，正色道：“我是医生，还是你是医生……”他的话如同一记闷棍，让我一时语塞，心中虽有疑惑，却也只能照办。

我偷偷地把半管补钾液倒入凉开水中，端到母亲面前。母亲刚喝了几口，便立刻察觉到其中钾的奇苦，皱起眉头，连连摆手，不愿再喝。

我心疼地劝道：“妈，你身上缺这种东西，喝了病才好……”

母亲出生在农村，含辛茹苦地养育了我们三兄弟。我是家中老幺，上面有两个哥哥。大哥如今在汉口跑快递，每天早出晚归，忙到深夜才能休息；二哥做了几十年泥瓦工，繁重的体力劳动让他经常胃病发作。而我，大专毕业后，先是在一家报社工作了三年，后有幸考上武汉大学新闻系深造，毕业后在出版社工作过一段时间，又跳槽到武汉一家在全国颇负盛名的情感纪实杂志工作了 10 多年。在母亲心里，我一直是她的骄傲。或许正因如此，即便那药苦得让她难以忍受，她还是勉强把那半管补钾液喝了下去。

然而，那股苦味实在太过强烈，母亲的鼻腔里带着哭音，抗拒服用补钾液。更何况，每天没完没了的输液，以及七八种药物要服用，这一切让她苦不堪言。

为了让母亲顺利补钾，我绞尽脑汁，想了许多办法。我把钾液混合在她爱喝的冰红茶或脉动饮料里，还特意买了好几瓶饮料放在床边备用。可母亲异常敏感，很快就觉察到味道不对。但她看着我焦急的眼神，还是强忍着苦味，喝了许多。她不想辜负我的一番苦心，而我，看着她痛苦的模样，心中满是无奈与心疼。

然而，比补钾更棘手的是吃饭问题。第一天，母亲还能吃 十几口稀饭，此后，进食量开始逐渐递减。到了第七天，她仅仅能吃上几口稀饭，便再也吃不下了。我尝试了各种方法，拌红糖，让稀饭多些甜味；拌咸菜，增添一些咸香；就着鸡蛋吃，试图丰富口感。又在医院食堂买来银耳汤、卤鸡蛋、甜米酒、煎饼、蒸饺……让她尝试。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母亲依旧难以下咽。

食物，是维持生命机能的基本源泉。人一旦吃不下东西，后果的严重程度可想而知。

医生多次建议给母亲安插胃管，以导入肠胃营养液。但我一次次犹疑了。“胃管”，从鼻孔、喉道，插入胃部，这情景我只在视频里见过，在我眼里，这根管道像一条毒蛇遏住了咽喉，穿透了躯体，对人的消化系统进攻，会让病人正常的吞咽功能逐渐丧失。

我一次次拒绝了医生的建议，而想通过新的食物尝试，唤醒母亲的味觉功能，恢复正常的饮食。

我设法弄来小笼蒸包、黄陂豆丝、八宝粥、罐头等食物，让母亲尝试着吞咽。母亲一脸欣慰，她实在太饿了，满怀希望地端起碗筷，然而，她仅仅只尝了一小口，有时甚至只是舔了一下，就无力地放下了碗筷。

“你吃了吧，不要浪费了。”她一脸爱怜地看着我。

母亲什么也吃不下，我内心越来越焦急，就生气地对她说：“吃不下，也得逼自己吃几口啊……”

母亲一辈子倔强与固执的性格，我怎能不了解？我固执地认为，正是她这个性格，导致了她一辈子行为的偏执与倔强。对饮食的抗拒，就是一个铁证。

“我吃不下，莫逼我……”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与愤怒。我一阵心疼。平息下来后，我冷静地问她：“那你想吃什么，你跟我说，我去买……”母亲摇摇头，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为了维持母亲正常的生理机能，医生无奈之下，只能给她打营养针。

母亲对食物失去欲望，我真的无可奈何，也一阵隐痛。

仔细回想，母亲进食很少，其实已经持续多年了。往往一家人已经在吃饭，母亲却不知在忙什么，等大家都吃完放下碗筷，饭菜也凉了，她才吃一小碗，或干脆不吃，说没胃口。父亲就数落她“不按时吃饭”，坏了身体。

两年前我一次回到老家，母亲把她和父亲的体检报告给我，让我看看体检结果。原来，某医院下乡为农民免费体检，医生说体检结果显示我父母身体都存在不少问题，要他俩去住院治疗。我仔细看了看两份报告，体检结果显示，两位老人的身体的确被查出了多项病症，但问题似乎不大。

第二年，母亲也同样把某医院下乡免费体检的报告给我看，体检结果也显示不少问题。

然而，当时我都没太在意。我认为，前来乡下体检的医院多是私立的，为了揽生意，他们以免费体检为幌子忽悠认知能力差的乡下人，甚至把无病说成有病。这类丑闻网上早有真相揭露。而且，那几年我的工作异常繁忙，还在为一起经济合同纠纷而闹心，根本无心顾及别的。现在想来，真的很后悔，当时没有及时带父母前往正规医院对身体做彻查和治疗。母亲今天的病痛，似乎是对我的惩罚。

连续数月没有吃饭，这简直是悲剧性的奇迹。然而，这天，母亲突然对我说：“去弄个鸡腿来吧……”她说得小心翼翼，像个孩子一样还带着几分不好意思。

食欲被唤醒了吗？我欣喜地来到医院门前的街头寻找买鸡腿的地方。

冬天了，寒风呼啸，天色昏暗，街头摊点上的遮雨棚一角纷乱地随风摆动，发出“呼啦呼啦”的声响。

一年前，我陪母亲到银行取养老补贴。路过这里，一个烤鸡腿的摊点香气扑鼻，就买了几个烤鸡腿。母亲吃了一口，连声夸：“好吃好吃！”

因为年老力衰，又有多年晕车的毛病，母亲平时就很少上街。只有每次我回老家，她才高兴地让我陪着她去取养老金。在繁华而热闹的街头，我想带父母吃点美食，母亲却总连连拒绝：“不吃不吃，太贵了，浪费钱……”

母亲年轻时去汉口探亲时，吃过“四季美汤包”，此后念念不忘。有一次上街，在黄陂广场附近，我意外发现一家叫“四季美”的包子店，赶紧带父母进去，结果吃到的汤包根本不是当年的味道。母亲虽有些遗憾，却也很高兴。母亲一辈子对食物挑剔，这次又能吃到她喜欢的烤鸡腿，自然兴奋，我也很欣慰。

可惜，在凛冽的寒风中我找寻了好半天，始终没发现那个经常在这里出摊的烤鸡卖主，最后只得去对面的肯德基店买了一份含有鸡腿的“全家桶”。

回来的路上，我在中百超市给母亲挑选了内穿的秋衣和咖啡色时尚毛绒棉衣各一套。她身上那套秋衣秋裤已经破损，却舍不得丢。而这套棉衣，也是为了让母亲住院时穿得好一点，心情也会好一点。我脑海中浮现这样的画面：有一天母亲出院了，穿着这件棉衣，坐在门口晒太阳……

母亲一辈子节俭，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或许这就是典型的“中国式母亲”吧。她的衣柜里，一直存放着数十年前的新衣服，像的确良衬衫、呢子大衣等，她都视若珍宝。不识字、很少出门的她，哪里知道，外面的世界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添置这件时尚毛绒棉衣，也为了能让母亲病愈后体面地参加侄子谢旭即将到来的婚礼。

回到病房，母亲冲我发脾气：“怎么去了这么久？……我要喝水也没人倒……”我看看手机，才发现自己竟外出一个多小时。这期间，没人陪伴，又伴随着病痛，母亲一定很孤独。

我赶紧哄她：“你看，鸡腿……”我把一个炸鸡腿递给她。

母亲眼里有了光亮，小心翼翼地接住，但仅仅吃了一小口炸鸡腿，便放下了，无奈地说：“辣，辣，没味道……”她一边责怪我乱花钱，一边念叨：“留给轩轩吧……”

轩轩是我的儿子，13 岁，刚上初一，从小就爱吃这些“洋快餐”。母亲虽不懂什么是肯德基、麦当劳，但她清楚轩轩喜欢吃的。

我想逗母亲开心，便让她试穿那套毛绒外衣。母亲一开始怕穿坏了，怎么也不愿意，嘴里还不停地数落我乱花钱。

我赶忙哄她：“妈，都冬天了。等您出院后，就穿着这套衣服，坐在门口晒晒太阳。到时候还能穿着它，去参加旭的婚礼呢……”

母亲这才在我的帮助下，将满是皱纹的手臂缓缓套进上衣，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对她来说都显得极为吃力。她轻轻转动了一下手臂，眼神里透露出一丝喜欢。我看着母亲，说道：“真好看，您这下像城里人啦……”

这一刻，泪水在我的眼眶里打转。我的母亲，操劳了一辈子，在我童年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穿着打补丁的衣服，艰难地走过那些岁月。这成为她的孩子后来奋斗的动力。

如今，她该享享清福了，病魔却把她拉进生命的绝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