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脉觉醒:带天才哥哥“焕新”疯人院
发布时间:2024-10-06 16:00 浏览量:11
口述:谢芳整理:海霞
谢芳事业有成,家庭幸福,是人人都羡慕的对象。可有谁知道,她从小活在哥哥的光芒和自私之下,那种被忽略被冷落的孤独让她很压抑。
1995年,妈妈去世,哥哥患上精神疾病,光辉陨落,重担和责任重重落在初为人母的谢芳肩头……
我叫谢芳(随妈妈姓谢),和哥哥黄伟出生在江苏省南京市。因爸爸在无锡一所大学教书,我们全家搬去无锡。爸爸聪明好学,业余喜欢翻译英文小说,是妈妈崇拜的对象。哥哥继承了爸爸的英俊样貌和聪明好学的大脑,是个天才少年。
无锡崇安小学名声在外,哥哥在那里读书期间,一直是本地接待外宾的花童。哥哥还是优秀的文艺分子,能演出曲目《刁德一》、苏州评弹《半夜鸡叫》等。毫不夸张地说,他是红遍半个无锡城的小童星。
明媚清澈的少年,光芒耀眼,作为他的妹妹,我骄傲、自豪。
1980年,因爸爸工作调动,我们又回到南京。可12岁那年,爸爸因病去世了。妈妈把对爸爸的思念全部倾注到哥哥身上,事事以他为先。
家里第一辆自行车,哥哥喜欢,谁都碰不得。第二辆买回来,他将新车据为己有,把旧车扔给了我。哥哥拥有了我梦寐以求的台灯,我央求他借给我用一下,他一口拒绝。后来,妈妈又拿回来一盏,他把发黄的旧台灯扔了,将新的拿走。我不服气,跟他理论,他一拳把我打成了熊猫眼。
生活的细微处,处处漏风,我得不到一丝温暖。
后来,妈妈改嫁,哥哥对妈妈的选择不满,跟继父不和,常常跟妈妈生闷气。这个家,很压抑。孤独的我,只想逃离哥哥,逃离这个家。
中学毕业后,我选择念师专,一毕业就当了幼师。以优异成绩考入金陵中学的哥哥,高考发挥失常,只上了本地一所三本院校,这成了他的心结。
哥哥21岁那年的一天,一家人一起吃饭时,他和继父发生口角,狂叫一声离开了家。第二天找到他时,他精神恍惚,被确诊为青春期狂躁症。康复后,哥哥进了南京市建三公司。第二年,他又南下去了深圳大亚湾核电站上班。
工作体面待遇好,哥哥意气风发。我回家看妈妈,她跟我念叨:“你哥一点也不怜惜我。”我没说话,他一直都是个心冷情冷的人啊。
有一年中秋节,哥哥回家了,带着单位发的月饼。我吃了一块,被他发现了,他闹腾不止,硬逼着我上街买了月饼赔给他才消停。那时,我想,要是妈妈不在了,我也就没有家了。我巴不得有谁能把哥哥带走。
1995年,妈妈去世,哥哥受到刺激,再次发病,没法上班,生活无法自理。而头一年,我刚结婚生下女儿,和老公、婆家正在磨合之中,自顾不暇。哥哥突然黏我,看不到我就闹,不停去我单位找我,对我老公横挑鼻子竖挑眼。
这样窒息混乱的日子,我实在承受不住了。有一天晚上,我去哥哥的住处,他不在,屋子凌乱不堪,臭袜子赫然跟头一天我送来的食物堆放在一起。我一边收拾一边掉泪,忙到凌晨一两点,他还没回来。我看着墙壁上父母的照片,大哭了一场。
我强行将哥哥送去了精神病院。狂躁症患者整天不睡觉,精力旺盛,我去探视他,他当面骂我。我狠心不去看他,他大概发现对抗无效后,终于肯吃药了。他情况稳定一些后,我买了他喜欢吃的点心去看他,他向我保证,会好好吃药,求我不要把他关在医院。
怕他长期脱离社会后会变成废人,我将他接回家了,他也承诺一定会按时吃药,接受我的监督。可有天晚上,我去看他,还没进门就闻到一股血腥味,从客厅到卧室到床上,都是血。他私自停药导致兴奋过度,出现幻觉,拿玻璃瓶扎伤自己,因失血过度昏了过去……
2000年,我再次把哥哥扭送到了医院。医护反馈,他不肯吃药,在医院闹腾着要见我。我不肯去,他就在医院四处捣乱。
我不得不请假,转几趟公交,摇摇晃晃穿越大半个南京城,出现在他面前。他一看到我就控诉:“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你不要我,我活着有什么意思。”
我的世界,暗无天日。我去医院前台借电话打给闺蜜,交代她帮我好好照顾女儿。挂了电话,走出医院,看到了门口那口水塘。跳下去,所有的孤独、苦难就结束了。我加快了脚步向水塘冲了过去。
“妹!你给我买个西瓜吧。”我扭头看过去,哥哥正趴在铁窗格上冲我喊话,瘦削的身子撑着大大的脑袋,像个苦难的萝卜头。
我转身去小卖部买了西瓜,开成几瓣,哥哥接过去埋头吃起来。红艳艳的西瓜汁沾了他一脸,他嘴里塞满了西瓜,腮帮子鼓得像松鼠。我忽然想到了女儿啃西瓜的模样。南京的夏天来了很久了,家里还没买过西瓜呢,女儿和老公都还没吃。我的心,狠狠揪了一下。
我轻声说:“哥,我每隔两个月来看你一次,你在这里好好养病,病好了我带你吃好吃的,去旅游,好不好?”哥哥扬起头,连连点头。
我每隔两个月去看哥哥一次,每次都是一大早坐上车,拎着大包小包摇晃上半天才能到医院。透过医院的玻璃门,长长的走廊,哥哥满脸笑容地向我跑来。15分钟的探视,他跟我喋喋不休:“病友都可羡慕我了,有的人几年都没有人来看,只有我有人来看。”
从2000年到2006年,哥哥一直处于发病状态。或许是我定期去看他给了他支撑,他有好好吃药,让我能腾出精力去挣钱支付他在医院的各项费用,也能陪伴女儿和老公。2006年下半年,他病情开始好转。
在医院被禁锢了整整6年,作为监护人,我决定带他去旅游,这样或许对他的病情有帮助。老公很担心,怕他中途发病我会有危险,我便叫了表弟跟我们一同前往。
2006年11月,我们一起回了无锡,那个他儿时待了13年的地方。见哥哥状态挺稳,我让表弟先回了南京。我带哥哥去了曾经的家。多年过去,爸爸的房间变成了小卖部,妈妈的单位还在,可妈妈却再也不在了。
我带哥哥去逛大佛广场,他突然笑着冲我喊:“妹,我给你唱歌。”我懒懒地看着他,等着看他耍宝,也准备好迎接行人异样的眼光。
哥哥往前一步,一提气,一张嘴,明亮、晶莹、光辉如帕瓦罗蒂的高音从他头顶穿云而来。来往行人纷纷停下脚步,四处寻找歌声的来源。我呆呆立在那里,感觉哥哥的头腔共鸣,像只大大的音箱,正播放着震撼人心的歌剧。
回南京的路上,哥哥很兴奋:“这是住院以来第一次出来旅游,太开心了。”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着,心里却百感交集。
出于义务和交换,我跟哥哥商量,如果他好好听话,按时吃药配合治疗,我每两年带他出门旅游一次,他很开心地答应了。
2009年,我贷款买了车,开高速去医院只需一个半小时,我去看他的频率高了,他的病情也慢慢趋稳。在街道的帮忙下,哥哥申请了低保,我不再需要负担不菲的医疗费了。每次去看他,他总会提前让医护通知我他要买的书籍和食物,我尽量次次都满足他,作为他配合医护的奖励。
我和哥哥之间,似乎形成了某种良性循环,他的病情慢慢稳定了,还在医院自学画画唱歌,帮医护干活。病情稳定很长一段时间后,医院决定给他转病区。
那天,我过去帮忙整理东西,看到哥哥写的日记。在2012年的一篇日记里,哥哥写道:“我要好好养病,要对妹妹好,好好的日子千万不能作,被爱是一种奢侈。”眼泪倾泻而出,这么多年的委屈终于得到了回应。
2016年,医院开展“农疗”项目(一种通过提供耕种、采摘等农业劳动,帮精神病患者放松心情恢复自信的治疗方法),哥哥作为优秀病友,成为该项目的第一批参与人员。在专业人士的指导下,哥哥学着播种,收麦,烘焙,病情愈加稳定。
鉴于哥哥的表现和病情的稳定,医院特批我探视时可以带他外出一天。每逢探视,我都会带他去书店买书,去超市买日用品和零食。
有一次买单时,我发现了一盒计划外的烧卖,哥哥说:“一起买单,这是我带给病友的,他们没人探视,我带点吃的回去,让他们也高兴一下。”这还是当年那个只因偷看了他的小人书就追着我打的哥哥吗?见我愣愣地盯着他,他不好意思地低头去整理衣领,这细小的动作,又让我一阵唏嘘。
2018年2月,我征得院方同意,带哥哥去了黄山。2月的黄山,大雪纷飞,银装素裹中,我和哥哥爬上山顶看日出。太阳缓缓升起,浓郁的金黄刺破云层洒落下来,人仿佛掉落进童话世界。
哥哥用他温热的手抓着我冰凉的手,说:“谢谢你带我来这里,妹妹。”他的眼睛,闪着晶莹的光。那一刻,我从心底里原谅了他,也抱了抱心里那个被冷落被忽略的小女孩……
“不用谢我,你好好过日子,有机会我还会带你出来玩。我再也不记你把我下巴打移位的仇了。”哥哥眨巴着眼睛:“那一次是你先动手挠我的,挠出一大块血印子。”“是吗,我都不记得了,那扯平了,哈哈。”
哥哥的状态越来越好,医院在电脑室配备了电脑,哥哥常去那里看电影听音乐,有时也去阅览室看书读报。医院举办手绘小报、手工制作、书法等竞赛,哥哥得了好多奖。
疫情暴发后,医院不再开放探视,我和哥哥改成视频见面。我不时收到医院帮忙寄来的包裹,有哥哥的信,有哥哥的奖品。
“这二十多年里,你来探视已超过一百二十多趟。以前没有汽车,一年来四五趟,每次来都大包小包的……”
“我得糖尿病有十多年了,以前血糖控制不好,你就带我去逸夫医院看病,这连续两年多来血糖正常,其中有你的功劳。”
“你工作忙,又要打理公司,照顾家庭,还要分出时间和精力照顾我,真的不容易……”
有一次,我收到满满五大包琥珀核桃仁,哥哥说这是他帮病友的忙,病友送给他的礼物,“你用脑多,都送给你了。”
2023年3月,我终于和一年半没法见面的哥哥见上了。他交给我一个厚厚的笔记本,是他做好的西安和洛阳的旅游攻略。他记得我跟他说过我今年退休,记得我曾承诺过退休后第一个春天会带他去洛阳看牡丹。
被人惦记着,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
2023年的秋天,我光荣退休后,带着哥哥回了一趟曾经的家。在一家小卖部里,老大哥一眼认出哥哥,指着他对我说:“他还是原来的样子。”哥哥笑着说:“老了。”说起哥哥年少时的样子,老大哥很是感慨。哥哥拍拍脑袋:“头发白了,都掉了。”老大哥摘下帽子,笑着说:“你看,我的都白光了。”两个老哥隔着柜台,指着脑袋上的白发,哈哈大笑。
跟老大哥告别,我们回到了之前住的地方,哥哥想上楼去曾经的家门口看看。我扒拉了一下单元门,锁了,我俩便在巷子里随意走着,聊着。“这棵树,以前很小,我们过来住的时候才种的。”哥哥说。“是啊,都变了。”我一边拍视频一边感慨。
2024年4月,我带哥哥去洛阳西安旅游。在清明上河图景区玩时,哥哥就是个好奇宝宝,左看看右看看。有景点可以戴道具拍照片,哥哥也闹着让我给他拍。他套上镣铐,戴上写有“娘子,我错了”几个大字的枷锁,耷拉着脑袋,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逗得游客哈哈大笑。
在西安碑林博物馆,哥哥煞有介事地给我介绍起王羲之王献之的书法,引来一众游客旁听。游客频频竖起大拇指,有人还问我:“这位先生是不是大学教授?”我将这份夸奖告诉了哥哥,他开心地说:“如果爸爸在,现在肯定是知名翻译家了。”
闲聊中,哥哥突然问我:“你知道爸爸的笔名吗?”我被问住了:“爸爸有笔名?”哥哥说:“爸爸翻译书,出版时需要署名,就用了黄雪飞这个笔名。”“啊?我不知道。”他笑得前仰后合:“白活了,我几岁时就知道。”“谁让你那会儿不告诉我,看把你能的……”
我问及哥哥他发病的事,他想都没想就说:“当年那个陌生人闯入了我们家,剥夺了妈妈对我的爱。”看着哥哥依然意难平的神情,我的喉咙被什么堵住了……
聊着聊着,哥哥又说起我们一家四口在无锡的日子。那些往事,在我这里,泛着黄,带着光斑,可在哥哥那里,它们都是正在进行时。
回到南京,我把哥哥在旅途中看中的书都网购寄给他。哥哥回到医院的第二天,就叫医护给我发信息,说他的血糖和呼吸检测结果正常,让我安心。
5月,我又特意去看哥哥。他塞给我一沓钱:“这是我参加农疗攒下的工资,过万了哦。”那模样,可神气了。“我有钱花,这些你自己留着。”哥哥很大方:“你留我留还不是一样?你每次来看我很辛苦,还给我花那么多钱呢。你要做项目,这是我的资助。”我笑了:“那我这个项目可要好好深挖了。”
之前的洛阳西安之行时,我跟他提过,退休后我打算在帮女儿带孩子的同时做育儿博主。哥哥是典型因家庭溺爱过度被耽误的个例,我想结合自己的专业知识和哥哥自身的感悟,研究一套方法,帮更多家庭在育儿过程中避雷。
哥哥听了,说他也有大事要做,他要写一部自传,详细记录自己的一生,帮我做好这个项目。我只当他是戏言,没当真,没想到,哥哥把他的“工资”都掏出来了。
我正感慨呢,哥哥掏出一页纸,是自传的大纲和架构。“这下好了,再也不用我买高考题给你刷了,你就写书吧!”哥哥满头萧然,目光却依然清澈,那清澈里,居然全都是我。我看着他,心中千言万语,却吐不出半个字。
哥哥见状,轻拍着我的手,问:“还有什么我可以做的,你只管说。”“没有,你做得很好了,你是一个好哥哥。”我哽咽着……窗外阳光正好,穿过玻璃,散落在哥哥好看的双眼皮大眼睛上,这是我们兄妹俩最相像的部分。
编辑/张亚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