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215丨“新妈妈”

工人日报—中工网记者 张嫱

2000多个日与夜，这是一位“新妈妈”照顾三胞胎女儿的时间。

这位来自山东青岛的母亲叫孙佳丽。婚后不到三年，丈夫和公公先后因病离世。当时只有38岁的她，放弃了“重启人生”的机会，选择养育丈夫与前妻所生的三胞胎女儿，赡养婆婆及婆婆母亲。

如果没有嫁到陶家，孙佳丽可能会有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

也许是继续保持单身，隔三岔五地与朋友聚会；也许会奔赴一个向往的城市，潇洒地感受生活；也许会嫁给一个普通的男人，过着平淡幸福的日子。

然而，生命没有也许。

2017年，命运之手将她与陶家牵线，孙佳丽经人介绍嫁给了陶华江。自此，她有了羁绊一生的缘分和牵挂。

婚后不到三年，丈夫陶华江和公公陶孝伟猝然离世。当时只有38岁的孙佳丽，放弃了“重启人生”的机会，选择养育丈夫与前妻所生的三胞胎女儿，赡养婆婆及婆婆母亲。

时隔多年，再次提及当年做的决定，孙佳丽平静而坚定：

“如果我走了，这个家就散了。”

寒冬

2009年，青岛。

这年冬天，平度农村的一对年轻夫妻，迎来了自己的三胞胎女儿。然而，孩子的妈妈在生产第11天不幸离世。

邻居们依稀记得，那年12月，天很冷。陶家的院子里，摆着十来盆花，拴着几只羊和狗，两间婚房的外墙上，耷拉着装饰的彩花。堂屋冷冷清清，只有几把椅子，里屋的床上，散落着几条棉裤和尿布。

“老大3斤，老二、老三4斤，都是早产。”回想起当年的变故，孩子的奶奶、今年69岁的任占英，泪眼婆娑。

一家人商量着，为三胞胎起了名字，老大叫陶钰垒，老二叫陶钰培，老三叫陶钰坤。三姐妹名字中间的“钰”字，寓意被当作珍宝一样呵护。

任占英关掉了经营多年的小店，专门承担起照顾三个孙女的职责，孩子的爸爸和爷爷外出打工赚钱。那之后的两三年，家里推孩子的小推车用坏了三个，任占英晚上从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由于过度操劳，她落下了一身病。好在，三胞胎虽然早产一个多月，但都生命力顽强，长得健康皮实。

2013年，三个孙女上幼儿园后，任占英用白天的空闲谋了一份差事。虽然生活并不富裕，但一家老小身体健康，日子倒也顺心。

只是，唯独缺少一位能让日子热乎起来的女主人。

2017年，亲戚给离异多年的孙佳丽张罗对象。相亲地点选在一家小饭馆，那是孙佳丽第一次见到陶华江。

那天，陶华江穿着夹克衫、休闲裤，还有一双休闲皮鞋。当时，孙佳丽觉得，这个男人其貌不扬，一米七几的个头，穿衣打扮十分朴素，可是性格好，人很幽默。

见面前，孙佳丽已经知道三个孩子的存在，但并不知道孩子们这次也会来。看到三个孩子跑来，她赶紧带她们到旁边的小超市买了点零食，“答应见面，就代表对孩子并不介意”。

“三个娃娃白白净净，腆着小脸儿围着我问这问那。”忆起当时的场景，孙佳丽不经意间流露出宠溺的笑容。那天分别时，孩子们拉住她的手，不停地问她下次什么时候见面。

倏忽间，没有孩子的她，对三胞胎萌生了一份特殊的感情。

一年后，孙佳丽与陶华江走到了一起。陶华江风趣幽默、踏实厚道，孙佳丽的加入，让这个家有了更多温度。

在妈妈的呵护下，三个孩子性格开朗乐观。

虽然是住在租来的房子里，孙佳丽也会买来漂亮的鲜花和精致的桌布，把家里装扮一新。客厅的墙上，挂着朋友送来的紫藤花，厨房的餐桌上，铺着精致的白色蕾丝桌布，桌布上面还压了一层玻璃。

两人结婚后，陶华江打了两份工，孙佳丽辞去全国到处跑的销售工作，当起了业务办理员。孩子的爷爷奶奶继续做些散活，尽量在身体硬朗时多补贴家用。

很快，孙佳丽和陶华江在平度市区贷款买了一套房子，一家七口搬进了新家，夫妻俩也将“再生个孩子”的计划提上了日程。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更有“奔头”的方向发展。

一家五口到北京旅游时的自拍。

四天

2021年3月18日，春寒未散。

这天晚上，陶华江和朋友外出吃饭，也许是因为快递站点经营不顺，他鲜有地喝了点酒。回到家里，有些疲惫的他，走进一间空着的卧室休息。

“把孩子们哄睡后，我给他端了杯水，简单地聊了会儿天，准备各自休息。”孙佳丽回忆道，“临走前，我还给他掖了掖被角。”

第二天一早，孙佳丽6点起床做饭。按照惯例，丈夫这时也该叫醒孩子，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早饭，夫妻俩再一起送孩子们上学，各自上班。

可是，左等右等，陶华江的房门还是没打开。

“今天这是怎么了？”孙佳丽一边疑惑，一边推开了今生都不想再回忆的那扇门——

“人，已经凉透了。”

第三天，悲痛和慌乱愈演愈烈。孙佳丽的脑子是懵的，她机械地处理着丈夫的后事，心如刀绞，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

那时她才知道，原来人在极度伤心的时候，是哭不出来的。

第四天，当一切都尘埃落定，返程途中，婆婆小心翼翼地对她说：“佳丽，有合适的你就找，别让我们这个家拖累了你。”

那一刻，孙佳丽的眼泪决了堤。

陶华江去世后，亲戚朋友都劝过孙佳丽，有的说她不能不考虑自己，带着三个孩子负担太重了，有的说孩子和她又没有血缘关系，没必要把一辈子都搭进去。也有一些不好听的话，说她现在付出这么多，真的能指望三个孩子将来养老吗，又不是亲生的，很有可能白白付出。

孙佳丽却从没动过离开的念头，她觉得，如果自己走了，这个家也就散了。

没有太多时间沉浸在悲伤中，孙佳丽迅速收拾心情，回归原本的生活节奏，拼尽全力将生活最大限度地恢复到“出事”前的样子。

经济的压力、身体的疲惫、精神的打击，孙佳丽说这些困难她都能克服，唯独不能面对的，是老人和孩子的悲伤。

陶华江出事那年，三个孩子只有11岁。对于死亡，她们好像明白又似乎不懂，经常哭着找孙佳丽“要爸爸”。看着三个孩子懵懂渴望的眼神，孙佳丽心痛如绞，只能把她们紧紧地抱在怀里。

那之后，两位老人很少出门，仿佛困在了无边的情绪里，再也走不出来。

2021年8月，陶华江去世后的第五个月，陶孝伟突发心脏病去世。

半年不到，家里两个男人相继离世，撇下三个未成年的孩子和一个每月只有700元低保收入的老人。

面对接二连三的重创，远在山东东营的陶华江妹妹提出带走一个孩子。看着三个孩子小小的身影，孙佳丽说：“就让她们三个在一块儿吧。”

“后妈”

“妈妈像‘变色龙’，时而严厉时而温柔。”三个孩子这样说。

其实，从见到三胞胎的那天起，孙佳丽就决定——要像亲生母亲一样疼爱她们。

孩子们三年级时，在学校晚会上看到同学弹奏古筝，心生羡慕。虽然知道三个孩子同时学琴的负担很重，不忍心让孩子们失望的孙佳丽，还是多方打听，找到了一家不错的琴行。

常理来说，作为一个“后妈”，能在经济并不宽裕的情况下，培养孩子的兴趣爱好，能每周接送孩子学琴，每天监督孩子练琴，已经做得无可挑剔了。

孙佳丽却不仅于此。她知道古筝学习初期的基本功很重要，练习的过程更是枯燥乏味。为了让孩子打好基础，整整四年，每次上课，孙佳丽都全程旁听，用手机录下老师的指法，晚上和孩子们共同练习，再将视频发给老师改进不足。

“妈妈每天陪着我们练琴，练得不好就会用尺子敲手。”三胞胎“吐槽”着妈妈的严厉，也明白正是那时的坚持，才有了此后无数次登台表演的机会。

三胞胎参加社区晚会。

四年后，当三胞胎同时考出十级证书，古筝老师不禁赞叹，“一个孩子六年拿到十级证书已经很快了，你们三个孩子只有一台琴，居然只用了四年。”

大女儿陶钰垒是班里的卫生委员，刚当班委时因为总是管理不好值日生，老师不满意班级卫生，同学也埋怨她“管得多”，一度十分沮丧。“妈妈知道后，先是帮我分析了出现问题的原因，比如，同学们抗拒打扫卫生是因为不想还是不会？不会的话，我们可以教，如果是不想，我们就要把道理讲透，让他们意识到这是自己的责任和义务……”陶钰垒说，妈妈的指点让她懂得了怎样理性地面对问题。

孙佳丽对三胞胎的关爱，融在琐碎的日常里。从前不会做饭的她，换着花样给孩子做水煮肉片、小龙虾、小酥肉。老二高低肩，孙佳丽拜托同小区做推拿的张姐帮忙调整。不舍得让孩子步行上学，她每天早晚准时接送，自己却乘坐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上下班，只为省下加油的开支……

为了一大家子的日常开销，孙佳丽不得不精打细算。家里水管电器出现故障，她从网上买来配件自己学着修，能自己做的饭菜，从来不在外面买。已经三年没买过新衣服的她，偶尔逛街看到两三百元的衣服，也不舍得添置。

然而，只要是老人和孩子需要的，孙佳丽从不吝啬分毫。

“哪有这样的后妈，比很多亲妈做得还好！”孩子们的老师和街坊邻里，不止一次地这样感慨。他们觉得，是命运将原本不完整的两家人安排到一起，抱团取暖，互相弥补人生的遗憾。

眼看着明年，三个孩子就要读高中了，孙佳丽身上的担子越来越重。即便如此，她也从未把这些付出当作教育孩子懂事的“砝码”，“孩子不应该承受大人的压力，我希望她们能够阳光自信、无忧无虑地长大”。

一家

提起孙佳丽，任占英总是止不住地流泪。

看着儿媳日复一日地为这个家操劳，老人家既心疼又愧疚，“苦了她了，谁都没想到她真的能留下来，还把我们照顾得这么好。”

儿子和丈夫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任占英把自己闷在家里。她觉得丢人，害怕别人议论她，就算是出门买菜，也躲着人走。邻居大姐说，一开始老人出来时都离她们远远的，但大家会主动招呼她聊天，也从不提家里的事。如果老人自己主动说些什么，她们就安慰她，“这是意外，有什么丢人的”。

三年前，任占英90多岁的老母亲提出想在陶家养老。担心儿媳不同意的任占英，试探着征求孙佳丽的意见。“妈，让姥姥过来和您做个伴吧，就是加副碗筷的事儿。”孙佳丽这样回答。

去年冬天，青岛下了好几场大雪。一天夜里十点多，任占英突然觉得心脏不舒服，想到老伴和儿子因病离世，本不想麻烦儿媳的老人家，还是有些害怕地把情况告诉了孙佳丽。

刚刚给孩子们辅导完功课、准备休息的孙佳丽，二话不说带着老人出了家门。没过小腿的大雪，把车窗冻得严严实实，网约车也没人接单。

情急之下的孙佳丽，开上车，一路“溜到”了医院。

大夫做完检查后，建议他们到大医院再查查。夜已深，老人说，“别折腾了，你累了一天，早点回家吧”，可孙佳丽说什么也不同意。

外面的雪，依然没有停的意思。

不放心老人的身体，孙佳丽连夜开车带她到大医院检查。回到家，已经是下半夜，匆匆休息了两三个小时的孙佳丽，早上5点又准时起床，给孩子们做早饭。

有了孙佳丽的陪伴和照顾，渐渐地，任占英打开了心结。她不再闷在家里，每次出来都主动和邻居聊天，还常常一大早出去买菜卖肉，说要给儿媳做爱吃的包子。

在孩子们眼中，孙佳丽无所不能，进入青春期的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妈妈好像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妈妈什么好吃的都会做，虽然也经常翻车”“妈妈去过很多地方，她说将来我们长大了，可以靠自己的能力游遍中国”……

看得出，三个孩子对孙佳丽既尊敬又崇拜，“不管遇到开心还是困惑的事，我们首先想要分享的对象，都是妈妈”。

丈夫离开后的无数日夜，孙佳丽都在思考，要怎样培养三个孩子，陪伴和照料固然重要，但更希望她们成为自律勇敢、坚韧独立的个体。

15岁的三胞胎身高已经超过妈妈。

孩子们说，家里许多关于生活和学习的规矩，都是孙佳丽立下的：作业要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书面必须干净规整；每天起床拿出5~10分钟读语文和英语课文，上下学路上互相提问总结知识点；家里来客要送到楼下，与人打招呼要热情有礼貌……

看着女儿严格管教三个孩子，孙佳丽的妈妈不止一次地提醒她，“别管得太严了，让亲友说闲话，如果孩子以后记恨你，不是出力还不讨好吗？”孙佳丽却说：“真要记恨就恨吧，我不能为了让孩子念我的好，就去纵容和溺爱她们。”

影响

虽然没有亲生父母陪伴，三胞胎依然有人呵护和疼爱。

面对女儿的决定，孙佳丽的父母选择默默支持。原本有着不错退休待遇、可以安享晚年的孩子姥爷，将每月赚得的3000元收入补贴给女儿和三胞胎。孩子的姥姥永远记得她们爱吃的饭菜，每到假期总是热乎乎地端来……

孙佳丽有本保存完好的笔记本，里面清楚记录着这些年帮过他们的好心人：

李维婕每个月转账200元，每年过年都带着孩子们喜欢吃的零食过来探望；小区邻居张姐，连续两个多月帮奶奶免费理疗，老人家的身体有了明显好转；三胞胎所在的学校，免除了她们所有的餐费和校服费……

得知三胞胎的故事，平度市总工会为一家人提供了持续性的心理疏导，并给孙佳丽申请到困难职工补助。

每到年底，孙佳丽都会把笔记本拿给孩子们看，想让她们知道并记得，社会上有这么多好心人在关心爱护着她们，更希望她们懂得感恩，将来也能用自己的光照亮温暖他人。

平度市实验中学老师李建英回忆，这些年来，孙佳丽一直身体力行地回报社会。每次开完家长会，孙佳丽都是最后一个离开，主动帮班级恢复桌椅，还鼓励孩子们参与希望小学的捐助活动，向更困难的学生献爱心。

孙佳丽的笔记本上清楚记录着帮过他们的好心人。

最好的教育不是说教，而是影响。孙佳丽的付出，孩子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一次托管放学，任占英给孙佳丽和孙女煮了4个鸡蛋，孩子们默默地把最大最完整的鸡蛋留给了妈妈。

今年孙佳丽生日时，二女儿给她手工制作了一张贺卡，上面写着：

“亲爱的妈妈，很幸运我们成为母女，感谢妈妈对我们的爱，让我从不需要羡慕任何人，您是我的胆量和靠山，您为我们遮风挡雨，牵着我在人生路上行走……”

日子慢慢踏上正轨，孙佳丽开始琢磨着，“给自己找点事儿做”。2022年，她报名了专升本考试，明年就能拿到本科学历。去年，她又报考了当地的社工，虽以一分之差遗憾错过，但她说会坚持再考。

孙佳丽决定专升本时，孩子们都很支持。知道妈妈在备考，三个孩子每晚吃完饭主动做作业，“妈妈你快去学习吧，别操心我们”。

被问及年过四十为什么还要“折腾”，孙佳丽说，她希望孩子今后在填写家长信息栏时，能自豪地给妈妈写上本科学历，也想通过言传身教告诉她们，“学习是持续一生的事情，读书可以改变命运”。

对于未来，三个孩子有各自的想法。老大陶钰垒比较佛系，最看重快乐自由，“做什么都可以”，老二陶钰培想当律师，老三陶玉坤想成为医生。

孙佳丽说，无论孩子将来做出哪种选择，她都不会用道德捆绑她们，“这是我当下的决定，不应该成为今后衡量孩子们的标准”。

但是，孩子们有一个共同的愿望，“买一套大平层，把妈妈、奶奶和太奶奶接过去，一家人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在三胞胎的房间，有一整面照片墙，这个家庭的所有成员——爷爷奶奶，孙佳丽和三个孩子，还有其他亲人，全都在场。

陶华江也没有缺席。照片里的他，有一张四方脸，五官长得也不错，看上去淳朴忠厚。站在家人旁边，他面对镜头，露出清澈发黄的笑容。

时隔多年，孙佳丽依然记得，那是个秋天，她第一次见到丈夫和三胞胎。三个白白净净的囡囡，笑得像花一样，朝她跑来，仰着小脸蛋，拉住她的手。